二十年前的凶手死了

一.

万国庆今天要做一件原本二十年前就该完成的事,去警察局认领一下自己女儿的遗物。

路边的花又开了,树也都长出了新芽,植物就是这样,只要根没坏,就能一年一年循环往复的生长。秋天枯萎,冬天凋落,到了春天又能生机盎然,人呐,有时候还比不过这一草一木。

到了公安局门口,一直负责这个案子的特警大队长薛齐已经等在了那里,万国庆之前每次见到薛齐都恨不得能多跟他说几句话,好让奇迹突然降临,把那个杀害他女儿的凶手送到他们面前。可是今天万国庆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一边走,一边向薛齐挥了挥手。

薛齐大队长脸上倒是一扫过去见他的愁苦,带着些得意,带着些释然,但是在万国庆走到面前的时候却又一切归于平淡,郑重的伸出手,“老万,苍天有眼啊,那个孙子终于落网了。”

万国庆在凶手被抓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然此时此刻,他依旧红了眼眶,看着面前接触了二十年的人,颤抖的握住薛齐的手,“终于……终于……”话刚出口,却又不知说什么了。

二.

从警察局出来,万国庆再次来到了女儿的坟前。距离万国庆的女儿万春去世,已经整整的过去了二十个年头,万国庆的身影也变得有些佝偻了,白发中还有着部分的黑发顽强的昭示着主人本来的年纪,奈何于事无补,他已经像是个老人了。

每每来看万春,万国庆脑中都会回忆一遍二十年前案发的那天。万春的妈妈去得早,他自己一个人磕磕绊绊的把万春养大,那天是万春的十八岁生日,还收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万春从小就懂事,知道万国庆辛苦,从没提过什么要求,所以万国庆想送女儿一个正流行的MP3当作上大学的礼物。

那天他去城里买MP3,回家晚了一些,却看到在他家田地那里围了很多的村民。万国庆心里一凛,一时间停在原地没敢上前。很快就有村民发现了他,他们让出了一条过道,万国庆马上就看到了这人圈的中心——他的女儿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经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和警察围在了一边。

万国庆看了眼血红血红的夕阳,那夕阳仿佛流进了他的眼里,让他感到万分疼痛。不论他怎么眨眼,眼前这一幕都是这么真实,他把自己的手臂掐紫了一大片,但万春还是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终于,他泪流满面的扑过去叫着万春的名字,只是她都再没有回应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么多血从哪里流出来,手伸出去,却怎么都不敢触碰她。

周围很吵,有人说真残忍,有人说造孽哦,还有人让他节哀顺变,穿白大褂的人还说要做什么检查,警察试图把他拉到一边,万国庆仿佛都听清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这一切好像一场噩梦,还带有鬼压床,他动不了,甚至觉得呼吸困难。

万国庆终于晕过去了。

三.

万国庆是在村里的小诊所醒过来的,守着他的医生查看过他的情况,出门叫了警察进来。那是万国庆第一次见到薛齐。

薛齐走进白晃晃的病房,看到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男人,发现他双目呆滞,再思及刚刚医生说他所受刺激过大,也许一时不能接受事实,皱了皱眉,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万国庆?”

万国庆把目光聚集到薛齐脸上,余光瞥到他身上的警服,瞳孔骤缩,空白的大脑瞬间被万春的死状占据,万国庆挣扎的坐起来扑向薛齐,张着嘴却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薛齐轻拍着万国庆抓着他衣服的双手,扶着他重新坐回床上,顺手从旁边的小桌上的暖壶中倒了杯温水,递给了万国庆。

万国庆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杯子,却不喝一口。“……春儿,我的春儿呢?”

“请节哀顺变。万春已经去了。”薛齐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面前的男人仿佛被判了死刑一般,一切的生机和期待瞬间化为空洞。他手中的水洒在了床单上,远看竟像是一颗碎心的形状。

“有你们县的目击者说,是一个外来的年轻男子,他中午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看到那个男人在跟你女儿说话,因为之前你女儿成绩很好,来采访她的人比较多,就没有放在心上,谁都没想到下午便出了事。我们已经发布了通缉令。”薛齐依照惯例陈述了案情,但是却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万春的死亡过程,他看着眼前这位父亲,明明是正是壮年,却已经脆弱的仿佛一句话就能被轻易的摧毁。

“春儿……我的春儿……流了那么多血……血……”万国庆死死的抓着还有些许水量的水杯,努力的说着话,但吐出的也只是几个破碎的文字罢了。

薛齐见过很多这样的受害人家属,仅仅只是几个字,他已然明白了这位父亲在问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下,那注视着他的双眼中闪着心疼和痛苦,却又透着一股坚定的意味,薛齐知道万春的死亡过程不能瞒着他了,“从目前的证据来看,”薛齐还是绕过了尸检两个字,“应该是发生了争执,有推搡的痕迹,凶器是把尖刀,先刺伤了万春的右臂,再用刀把猛击她的头部,等万春摔倒在地后胸部被刺十二刀,当场死亡。”

万国庆就坐在那,手中的水杯募然坠落,整个人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断线玩偶般不哭不闹,“啪”的一声,除了杯子,似乎还有什么碎裂了。

四.

薛齐站在公安局门口,看着佝偻着身影离去的万国庆,发觉这个男人的背从万春去世后再也没有挺直过。薛齐本想,抓住凶手只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个时间拖了二十年。他们除了在案发县通缉凶手,还在该市和省派出了很多的警力,寻找了两个多月,都一无所获。后来又有了新的案子,警方也就将警力都收回了,这桩看上去很容易侦破的刑事命案,就这样成了压在薛齐心头上的悬案。

想到凶手,就连薛齐自己都忍不住自嘲了一下,什么刑警队长,当初上面让撤回警力就必须撤回,后来每年都有新案出现,他关于这件案子的申请总是被驳回,拖了二十年,凶手归案都不是警方查到的,而是被人举报的。薛齐啊,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呢?不过也许天网恢恢是有道理的。

五.

万国庆去听了庭审。他随意打理了一下自己二十年没怎么梳过的头发,只是依然乱糟糟的,挑了一件看上去还算正式的衣服,款式却早就过时许久了。他看着坐在被告席位上那个把自己打整得十分得体的男人,如果不是穿着那件橙色的囚服,面上也多有憔悴,那个男人仿佛在参加什么会议一般。

二十年前,郑明辉因为抢劫银行被通缉,跨省逃到那个县城,看着万春年龄不大,就想通过她找个地方歇一下脚,再找逃跑的路。万万没想到万春挺关注这些事情的,昨天恰好挂出了郑明辉的通缉令。郑明辉心生歹意,便杀了万春,继续逃亡,只是这次更加谨慎,再加上那时候刑侦手段并不先进,侥幸的让他就这么逃过了。

郑明辉在东部的一个省的小城市定居下来,靠着抢劫银行的钱当做本金,就这样顺着政策做起了生意,改头换面,风生水起。

然而人都是不安分的,尤其郑明辉尝到了这种“捷径”的美味,过了几年便和自己一个兄弟做起了诈骗的勾当。他们做的很小心,又有郑明辉明面上冠冕堂皇的企业家身份做遮挡,所以直到多年后,因为分赃不均,才被内部人举报,郑明辉终于归案。

万国庆不关心郑明辉被抓之前是谁,他做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他只知道这个人夺走了他女儿的生命,并且即使是在被告人陈述的最后环节,那个男人都神情淡淡的没有一丝悔过之心。万国庆又听到了万春的死亡过程,他无数次看到那把尖刀的照片,刀那么长,那上面都是血,万春的血。他的心又开始痛了,头也痛,各种痛楚都在叫嚣着要寻找一个出口,让它们具体化展现在其他人面前。

万国庆又想起了万春。万春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就那样没了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就听话懂事,总是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

再长大一点,会叫爸爸了,就天天爸爸长爸爸短,那时候万国庆每天打工种地还要带万春,特别劳累,可是听到万春声音的那一瞬间,他愿意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女儿面前。

然而有一天,那个总是笑着叫他爸爸的女儿不见了,就死在荒凉的田间,流了满地的血,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一切,都是面前这个男人做的。

万国庆死死的盯着那个男人,双眼血红,就好像万春去的那天的夕阳的颜色。

“判决内容如下……死刑。”万国庆看到了那个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听到了他说凭什么判死刑,要上诉,然后,然后万国庆浑身的痛苦仿佛找到了出口,喷涌而出。下一秒,他已经推开所有人冲到了被押着的郑明辉面前,用尽最大力气给了郑明辉一拳,郑明辉的脸被打的偏过去,嘴角有一点血迹。

万国庆被拉开,但是他的痛苦还没有宣泄完,他嘶吼着,大骂着郑明辉是个畜生,是会有报应的,想挣开抓着他的人,再去靠近那个导致他痛苦不堪的罪魁祸首。

“呵,可悲。”郑明辉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了一些血腥沫子,“如果不是你女儿想要举报我,我怎么会杀了她?都怪她自己多事,如今还要拖着我去死。畜生?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二十年来没一天好日子吧,可是你口中的畜生,我,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咱俩谁算是报应啊?”

郑明辉被拖下去了,万国庆也突然不挣不闹了。他抬头看看周围的一切,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带着补丁的衣服和修了又修的鞋,惨然的笑了一下。

这一天的庭审就像是个闹剧,可是情感上却又透着浓烈的悲哀。

六.

郑明辉死了,注射死刑。

薛齐找到坐在万春坟前的万国庆,“他死了,死之前特别痛苦,特别害怕,全然没有那天在法院的嚣张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万国庆沉默了许久,手中握着那张保存的十分平整,却又有些泛黄的录取通知书轻轻的说,“可是他过了二十年快乐的日子,我一天都没有。二十年没有,再来二十年,依然没有。”

薛齐诧异了一瞬,而接下来,他便想起了过往。面前这个男人二十年来翻山越岭,走南跑北的去打听凶手的下落,倾家荡产,付出一切。每每希望升起,紧接着下一秒跟来的皆是绝望。

这个男人已经老了,眼中没有一丝神采。风吹过来,带着补丁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

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他还有接下来的二十年吗?

薛齐眯了眯眼,他想到郑明辉被捕的前一秒,那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一刻,薛齐眼中隐藏的得意倏然退去,他摸了摸警徽,静默不语。

坟前的花开了。红的像血一样。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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