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慢写作概念与背景
早在2010年2月28日,我写过一篇短文《慢的诗学》。该文刊发在2010年《芙蓉锦江》第1期(总第9期)上,针对自己的写作已明确提出“慢的诗学”观念。2016年12月8日,我在博客中国开通何均专栏,名叫“西蜀何均的慢写作”,针对当下文坛飞毛的快写作,又明确提出慢写作的主张,但未作任何阐释。
我提出的所谓慢写作,就是要求写作者要尽量放慢写作的速度,不去追求所谓著作等身的数量,而要追求创作的质量。首先,写作要过语言文字关,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地运用语言文字。诗人洛夫在《雨想说的·后记》中写道:“在诗里,语言不是一种符号,一种载体,而是生命的呼吸与脉搏。”语言的运用就是生命的跳动和思想的闪烁,通过语言可以感知到写作者的心理、情感、思想与精神以及人格的魅力,其心理、情感、思想、精神与人格的魅力反过来又将影响到读者的心理、情感、思想、精神与人格。其次,创作要有哲学性和生命性。所谓哲学性,就是作品要有哲学的深度,而哲学深度是需要写作者不断地阅读和独立思考宇宙与人生的一些深层问题。所谓生命性,就是作品要有生命意识,对生命充满关爱,关爱里要有人性的温度与亮度。通过作品的阅读,读者能感受到人性最温暖的一角,对所有生命充满关爱与悲悯。第三,写作者要有创新意识,不能惯性写作,就像朱光潜先生所批评的“套板反应”。其实,惯性写作就是一种惰性写作,心灵的敏锐度已经钝化,只能吃老本,走老路,不断重复自己,也不断重复别人。这是写作者的创造力枯竭的表现,也就意味着写作者的艺术生命画上了句号。最后,写作者要有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即要有写作的崇高感和神圣感。那种视写作为文字游戏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写作的亵渎,也是对自己的玷污。
我提出慢写作的现实背景。首先,信息的全球化。尤其全球化的今天,一切都进入快车道快节奏。但写作不能跟着进入快车道快节奏,我以为必须赶紧刹车,慢下来。不然,写出的作品就虚浮轻飘,写作者奉献的就真的是“快餐文化”了,既无营养,又无价值,白白浪费心血和才智。信息的全球化相对写作而言,可谓有利有弊。有利的一面,是便于写作的交流,相互学习与借鉴,随时了解世界最前沿的写作和写作的最高水平,看到自己的差距。有弊的一面,则是写作的同质化加剧,异质化磨损殆尽,而写作是应该拒绝同质化的,要保留创作的个性,就必须走异质化的道路。但绝大部分的写作者有意无意走上了同质化的道路,美其名曰“与世界接轨”,倒是与世界接轨了,却把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质、精神与内核也“接轨”掉了。你的作品看起来既像甲,又像乙,还像丙,唯独不像你自己,你已被同质化得面目全非,根本不存在了,是万幸呢,还是悲哀?恐怕是难以庆幸的吧?其次,写作者的浮躁化功利化。有的名诗人,一年要写几百首诗,几乎平均一天一首,甚至几首,请问:几百首有几首值得品读呢?但我们的诗人刹不住车了,追求诗歌在纸刊和网刊的大量发表,尤其微信平台的频频亮相。其实,这是写作者急功近利与心浮气躁的表现。谢冕先生说:“现在的诗歌创作取得进步,诗人创作热情高,这是肯定的。有好诗,不多;有优秀诗人,也不多。有这么多诗人写作,写了这么多,可以传诵一时的名篇寥若晨星。但是诗人自我感觉好,认为自己写得好得不得了。我们说来说去,还是海子的‘春暖花开’,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以后呢?几乎没有。这个现状能满意吗?所谓诗歌朗诵会,很多诗几乎不能诵。不能流传开来,写那么多干嘛?这让我忧心。”(出自2016年12月5日作家网报道《谢冕:我对诗歌现状不满》,作者舒晋瑜)谢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诗歌的现状。“诗人自我感觉好,认为自己写得好得不得了”,这是写作者缺乏自省意识,反而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别人都不进入他的法眼了。最后,写作的焦虑症。诗人生怕被人遗忘,就不断地写,随写随发。有的小说家,几乎每年都有长篇小说问世,请问:这样的长篇小说除了长度外还有什么呢?长篇小说的广度深度在哪里?典型的或者说能让人记住的人物形象在哪里?而这些诗人和小说家的才华就真的那么横溢得到处流淌了吗?实际上,诗歌和小说的浓度完全被稀释成苍白的文字垃圾,即生即死,虽生犹死。这是一种焦虑症的表现,也是不自信的表现。另外,当今的文学活动频繁登场,比如笔会、论坛、诗歌节和颁奖典礼,文坛看似热闹,文学看似繁荣。但经不起推敲:热闹不过是美丽的肥皂泡,风一吹就破灭了;繁荣是虚假的繁荣,因为真正成功的作品少之又少。作家贾平凹说:“成名不等于成功。”此言得之。最要命的是让写作者浮躁,光去赶热闹,看表面的风光了。殊不知写作不是抱团取暖,而是很个人的行为,需要坐冷板凳的功夫。
二、慢写作的现实意义
1、有利于让写作者沉潜下来,心静下来,独立思考,加强人格的修为。社会浮躁,写作者也跟着浮躁,缺乏起码的定力和沉潜,注定写作者难出精品力作。精品力作不是某个大人物(所谓权威)说了算,更不是钱说了算。尤其市场经济的今天,已有人把市场法则运用于文坛,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花钱买通评委,就轻松跑得个国家级的这样奖那样奖。的确,钱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因为一些评委也是人,也很现实——爱钱,至于学术人格嘛就让它见鬼去吧。但钱只能买来暂时的表面的台上风光,那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随后就烟消云散了。也有人花钱在大型作品选和大型类书当个编委或副主编,为自己定位,但真正的定位是由读者和时间老人说了算。时间是试金石,会无情淘汰伪劣之作,谁也逃不过时间老人的火眼金睛。因此,写作者应该放慢写作的速度,摒弃文坛的喧哗与热闹,沉潜下来,静心读些经典著作,静心思考自己如何写作,并且加强人格的修为。用句套话就是“学写作,先学做人”。学会做人,是做好任何事情的根本,才经得起大浪淘沙。
2、有利于让写作者写出有质量有价值的作品,而不是数量的堆砌。与其写一大堆文字垃圾,还不如静心写一篇成功的作品。陶渊明一生就写了那么薄薄的一本书,一百四十多首诗十篇左右的文,却让后人百读不厌,历朝历代和今天都有他的粉丝,而宋代的苏轼就是他的大粉丝,写了109首和陶诗。而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一年写两到三首诗,一生200首左右。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尔科特曾说:“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2011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终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他以凝炼、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带我们接触现实”。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这中外两例充分说明一个事实:写作者不是以作品的量取胜,而是以质取胜的。汉高祖刘邦不是诗人,却流传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也让写作者感慨唏嘘吗?
3、有利于让写作者实现写作的目的,真正为人类文化的进步做出自己的贡献。谢冕先生说:“我对诗歌现状不满。在武夷山参加现代汉诗国际研讨会上我说有些诗正离我们远去,不对现实说话,没有思想,没有境界。诗人们都窃窃私语,自我抚摸,我不满意和我们无关的,和社会进步、人心向上无关的诗歌。当时有学者指责我,说是我离诗歌越来越远。”(出自2016年12月5日作家网报道《谢冕:我对诗歌现状不满》,作者舒晋瑜)我以为谢先生切中当下诗歌的要害。诗人们丢失了起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脱离现实,思想苍白,又哪来境界呢?难怪读者不买账!因为你的写作跟他无关。当然,不是提倡写作者要一味迎合大众,而是说写作者应关注和关心现实。写作者容易务虚和高蹈,而忘了自己的双脚还踩在大地上,两个鼻孔还呼吸着大地上的空气,一张嘴还吃着大地上出产的东西,完全梦呓般地把自己视为上帝的代言人,说的是神话,不是人话;写的是神话,自然也不是人话。那么,作为人的读者干嘛非要理睬你呢?那就让你在那里高蹈吧:自娱自乐,自我陶醉。只是你别叫嚣:我孤独啊!我寂寞啊!知音难求啊!因为你投胎投错了地方,该进入神界,却误入了人界。
三、慢写作的操作路径
1、区分习作与创作。诗人西川在《唐诗的读法》一文说:“如果你有耐心通读《全唐诗》,或者约略浏览一下,你会发现唐代的作者们也不是都写得那么好,也有平庸之作。例如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见于《全唐诗》的作品还有一首名为《代答闺梦还》,写得稀松平常,简直像另一个人所作。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元朝人萧士赟认为它写得松松垮垮,甚至怀疑是伪作。问题是,元代还有人敢于批评唐诗(明清诗话里对唐诗又推崇又挑鼻子挑眼的地方更多),但今天的我们都不敢了,因为我们与唐朝人并不处在同样的语言、文化行为和政治道德的上下文中。纵观《全唐诗》,其中70﹪的诗都是应酬之作(中唐以后诗歌唱和成为文人中的一种风气)。……而读《唐诗三百首》你只会领悟唐诗那没有阴影的伟大。”(文见《十月》大型文学期刊2016年第6期,总第305期,2016年11月10日出版,第54页)。这就说明著名诗人也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误把习作充当创作了,自律与自觉尤显重要。写作者都有这个感受,三天不写手生。我以为作为练笔,哪怕天天都写诗,无可厚非,但必须告诫自己,那是习作,不是你的创作。拿出去的作品一定是你的心血之作,而不是练笔的习作。这就像画家的写生素描,画家绝不会把写生的素描当作创作的画拿出去展览。可我们看到一些诗人在网站贴出的一大堆诗作,让人大跌眼镜,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某某人的作品,一堆文字垃圾而已。这只能说明一点,写作者缺乏起码的自律与自觉,自大得以为自己的废话就是精美的华章,还瞧不起别人的欣赏水平,一句“不识货”表达自己的轻蔑与不屑。
2、养成写完后放一放的习惯,至少放个一月两月,乃至更长时间,不急于投稿拿去发表。举一个自己的事例。我的《春的光华》原名叫《春的精神》,是一首136行6章的短长诗,写于1992年3—4月,经过10多年的打磨,定稿于2003年10月,变成今天的只有32行也是6章的一首较短的诗,后来刊发于2004年5月台湾出版的《诗象》丛刊第六号,还荣获台湾诗人彭邦桢纪念诗创作奖。当然,不是说我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了,而是说我正在向这方面努力,以此鞭策自己,随时警醒自己。我以为写完后放一放,就是起个冷却激情的作用,让感性变成理性,也即把自我良好的感觉冷下去,淡下去,理智地去审视批判,就可以发现作品的问题与不足,然后才能修改。谢冕先生说:“我们不能一概唱赞歌。我说,写得慢一点,少一点,精一点。李白被大家传颂的也就二三十首,艾青被传颂的也就五六首,戴望舒也就五六首,舒婷也就三四首。当然杜甫多一点。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必须经过锤炼和选择,写得那么快,每篇能那么好吗?诗人下笔的时候要觉得自己是在进行创造。让人觉得文字非常漂亮精致,这应该是起码的要求。大家很有才华,文思泉涌。如果写慢一点可能会更好。”(出自2016年12月5日作家网报道《谢冕:我对诗歌现状不满》,作者舒晋瑜)作为一般的写作者,写好后放一放,慢慢修改打磨,不然就太辜负写作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写,还不如过好普通人的日子实际些。
3、慢慢细心推敲和打磨。美酒需要窖藏,窖藏的时间愈久,酒就愈香愈醇,因为原酒的分子与各种粮食的分子就可以充分地综合地发生化学反应。同样,好诗也需要“窖藏”,诗的“窖藏”时间就是诗的推敲和打磨时间,推敲和打磨就是让诗更纯更美更隽永。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说:“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其实,推敲和打磨,就是要让自己的思想情感找到最佳的语言来表达。因此,我在短文《慢的诗学》写道:“但从这首诗(指《春的光华》。——笔者注)的修改中,我明白了诗的哲学不是一挥而就,而是一个‘慢’字,也即诗需要慢慢打磨,做减法,千锤百炼。这好比银匠的手艺活,需要精敲细打,快不得,快了就粗糙,就见不得人。当然,这只是针对我自己,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有的诗人是快枪手,又快又好,令人感佩之至。这或许就是天赋吧。”“写诗,正如我在《明镜集·序》里说:‘我相信有那唯一的词语和句子在那里苦苦等待,等待我的觉悟,等待我的选用。’于是,我不贪多,诗就写得少,就写得慢。”我以为这主张至今对我有效,对我管用,且努力这样做下去。
四、结语
提倡慢写作,这是我努力践行的方向。
一面好好生活,一面好好写作。我尽量不为外界所左右,少参与或不参与抛头露面的活动,沉潜下来,潜到写作的深海里畅游,可以帮我去浮躁与焦虑。即使一生没一篇作品流传,我也问心无愧,至少我没亵渎写作,没玷辱写作,而对写作始终心怀虔诚与敬畏。
我也希望能与广大写作者共勉!
2017年1月2—4日,腊八节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