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耶纳养育了我,而马雷马却把我毁掉。”,出自但丁的《神曲》。毛姆说整个故事的起源是这句话,我一开始也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个悲剧,可结局却如此理想主义,就像黎明前的黑暗。
凯蒂活泼漂亮,母亲寄望于她能找到一个杰出的丈夫而提升社会地位,而她也乐于如此,俨然是舞会上的交际花。瓦尔特冷漠自制,不善交际,毫不享受舞会,只不过在偶然的场合见到了凯蒂,才多次出现在舞会上。两人的结合毫无理由。只因凯蒂25岁还没等来到那位杰出的丈夫,母亲也逐渐厌烦只想她尽快嫁出去,妹妹也马上要结婚了。面对瓦尔特突如其来的示爱,一个远离伦敦去往神秘东方——香港的机会,就答应下来。
凯蒂心里想必是看不起瓦尔特的,她对瓦尔特完全没有爱,后来的共同生活也逐渐加强了她的想法。瓦尔特虽然对凯蒂十分好,谦敬如宾。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瓦尔特并不健谈,几个月的生活并没有让凯蒂更了解瓦尔特。查理的出现满足了凯蒂对爱人的幻想,他虽然年近中年,但健美的身材,有魅力的嗓音,还身居香港助理布政司职位,俨然是政坛新星。
这一切都因为一次午间的偷情而引爆。对于这个事件,凯蒂认为这是一个机会,终于可以摆脱瓦尔特光明正大地和查理在一起,(她觉得)反正查理和他妻子毫无感情,而他们却彼此相爱。而对于查理来说,这却是一个危机,很大可能会影响他的升迁和他的家庭关系。因此,极力安抚凯蒂不会出事,瓦尔特就算发现了也不敢声张,说到底男人都是爱面子的。
而瓦尔特用了一个戏剧性的手段来引出这件大家都不愿意谈的事,提议凯蒂和他(细菌学家)一起去湄潭府——一个正在发生瘟疫的地方。凯蒂当然不愿意去,甚至说出他们结婚的唯一原因是她不想参与妹妹的婚礼(不料瓦尔特却早已知道,因此有了下面的引文),希望和瓦尔特离婚。瓦尔特离婚的条件也非常有趣:只要查理夫人答应和查理离婚,而查理在两份离婚协议签订后一个礼拜内娶凯蒂,他就答应离婚。此时的凯蒂想必是信心十足,嘲讽瓦尔特压根不懂她和查理之间的爱情。
在这个情节,这本书第一次令我感到震惊的是瓦尔特的一段话: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到,“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求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何等清高又何等卑微。
直到凯蒂去找查理,她才发现瓦尔特的何等聪明,他要让她自己去看清查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看清她的幻想是何等的脆弱。凯蒂此时已是心灰意冷,回家马上答应瓦尔特的提议,并赌气说要再带上一套寿衣。
瓦尔特是真的想凯蒂死吗?大概他自己也说不准。刚到湄潭府时,厨子端上来一盘沙律,凯蒂不以为然地吃了一口,瓦尔特冲上来说她疯了,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卫生,此时就更容易染上病。凯蒂反而吃得更起劲,瓦尔特把碟子端过来自己也吃了一口。厨子以为这碟菜很受欢迎,便每天必做,以至于韦丁顿来拜访时都以为他们疯了。
刚来的时候,凯蒂还是每天都想念起查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即使明白查理是一个如此不值一文的人,却还那么爱他。
回忆起她曾经那么鄙视瓦尔特,现在她只想鄙视自己,她当初怎么看他的,他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毫无怨言地爱她。她是个笨蛋,他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爱她,这一点他也毫不在乎。现在她不再恨他了,也不憎恶,有的只是害怕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她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物的男人,这真是怪事。这些漫长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后,查理究竟哪里值得她爱呢?他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彻头彻尾的二流货色。如果她现在还是成天哭天抹泪,那岂不是她的心思还留在他那儿?她必须忘了他。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奇特,尤其是修道院的生活。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凯蒂无法理解嬷嬷们舍弃了一切来到这个陌生国度的信仰,和她们比起来自己微不足道。她隐约觉得那里有她在寻找的东西,于是向瓦尔特提议去帮忙却被认为去了也毫无作用:
“你真的这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
“因为我爱你。”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
“我没有责备你。”
凯蒂坚持要去修道院帮忙,每天辛勤劳动,照顾修道院的孤儿。她在那里混得如鱼得水,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偶然的机会得知自己怀孕了,却不知道孩子是查理的还是瓦尔特的。面对瓦尔特的询问,她其实可以撒谎,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说孩子是瓦尔特的,瓦尔特就会相信,因为他想信,一切都会扭转过来。她已经撒了很多谎,也不差这一个了,可是这一次却不能。修道院的经历改变了她,她觉得除了说实话外别无选择。她只能说她不知道。她同时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坚持要我来这里时是不是想杀了我?”
“起初是。”
“你冒了很大的风险,以你那颗敏感的良心,如果我死了,我怀疑你会不会原谅自己。”
“嗯,可是你没有。而且你活得好像如鱼得水。”
“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故事进行到这里,后面的生活怎么办?凯蒂无法理解瓦尔特为什么还要揪着那微不足道的事情,明明周围每天都有人死去,她们做不成爱人难道不能做朋友吗?瓦尔特的想法大概相当复杂,一方面他早就知道凯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另一方面已经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他的意料。他爱她,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爱,如何解决这个残局。他无法释怀。
瓦尔特染上瘟疫的消息突如其来,凯蒂只能去见最后一面。她希望瓦尔特可以原谅她,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原谅自己,他才能平静地离去。而瓦尔特的遗言却一如既往地戏剧性:死去的却是狗。
出自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挽歌》,大意是:一个好心人在城里领养了一只狗。起初人和狗相处融洽,但是有一天二者结下怨仇,狗发了疯病将人咬伤。大家都预料被咬的人将会死去,但是人活了过来,最终死去的却是狗。
凯蒂回到了香港,查理夫人坚持凯蒂去她家住,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见到了查理。凯蒂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变了,回到香港的是一个冷静自制的女人,可人毕竟会受环境影响,她再次受到了查理的诱惑。她感到无比羞耻,悔恨,却无可奈何。她讨厌查理,知道他一文不值,同时也觉察到自己其实比查理强不了多少。
难道湄潭府的经历毫无作用?她还是变回了那个原来的她?想来这也是毛姆想在书中讨论的道。修道院长说,“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存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韦丁顿说,“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得到与否,对现实的改善并无帮助。”凯蒂在湄潭府时曾经向韦丁顿表达过对嬷嬷们的理想表示怀疑,但韦丁顿认为嬷嬷们的理想是否镜花水月其实并不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为美丽的东西。
最后凯蒂回到了英国,希望和那位感情淡薄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有机会好好报答父亲对她的付出,希望将要出生的女儿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远离了香港,她头脑逐渐清晰——或许所有她做过的错事蠢事,所有她经受的磨难,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那将是一条通往安宁的路。
这样的结局有点出乎意料。
我有点困惑,毛姆实在太吝啬,为何对瓦尔特的描写如此之少。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相当合理。瓦尔特对凯蒂的爱、愤怒、亲近,和凯蒂对查理的何等相似,只不过更深沉更内敛。不同的是,瓦尔特是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靠近,他需要的是一个爱凯蒂的机会,这恰恰显露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伟大。可到头来,大家好像都一样。
面纱究竟是什么?我相信是因为我想信,我看到的是不是因为我想看到?最后用一首诗结尾想来也是极美。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着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顾城《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