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小时候,我爷爷经常给我讲异乡人的故事。故事主要说的是,一个异乡人,出现在这片荒漠的地平线上,然后拯救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故事。这个故事爷爷给我讲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点不一样,这样的结果就是我回忆这个故事的时候,总是无法确定具体的情节,只是把“异乡人”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脑里。
长大了之后,故事也就随之消散。我有新的忙碌——这就是“爱”。我发现我爱着这片一望无际的荒漠,还有无尽荒漠里走到灵魂出窍才会来到的秘密绿洲。我爱着绿洲里的肥美的牧草,甘甜的泉水,当然也爱着这片荒漠上穿梭在一个个绿洲之间的人。但是他们是否对我也有着同样的爱?我不确定。有这样的问题的不止我一个,而我终于成为这一疑问的发问者。我带着这些问题奔驰前去,直到大地的尽头。
“你们是否尊敬我?理解我?关怀我?!”我对着迎面而来,试图阻挡我的人,声嘶力竭地喊出心中的话语。我并不视他们为敌人,虽然我手中的刀剑也会夺去他们的生命,但其实我是爱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我完全的确定,所有这些的他们,生存下来的或者死去了的,死在我手里的,或者死在我的兄弟们手里的,都属于这个小小世界,是这个小小的世界的其中之一,是奔腾呼啸却又不断重复的生活当中的幻影,嘈杂低沉的萨满舞曲围观的观者,终将回应我的问题的那个对象。
很显然,这样的生活无法无尽延续,因为我很快就去到了雪山脚下,大海的礁石之旁,沙漠平静而恐怖的日影之下。在这些无法挑战的真实以内,是他们——那些不管因为谁的恩赐而活了下来的人们。现在他们关心我,理解我,并且尊敬我,——感谢他们,是他们的作为让我活得像那么一个人。看上去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是真的吗?——我却变得更加忧伤了。在我和他们之间有武力无法击碎的壁垒,有比兄弟相残更深的误会,有让疯子也会赞同的万丈深渊,有无数人生死也无法跨越的界限。
“我们去南方。听说那里有坚固的城池,如林的刀枪剑戟,说不完的阴谋诡计,还有早已被驯服的俊男美女。”
为什么他们在欢呼?只因为死亡以不同的口气被说出来?但我的军队到达南方的时候,看到的一座没有边际的城市。没有城池,没有刀枪剑戟,甚至连前来对抗的军队也没有,当然也就没有说出华丽之词的使者。稀稀疏疏的几栋灰色的建筑矗立在人工平整过的大地上,窗户口里偶尔露出几张显然从未经历过洗劫的无知的人脸,然后是占据了天际线的那一片庞大密集得让人发慌的灰建筑群落。
“那肯定是地狱!”我深谋远虑的军师告诉我说,但我只觉得那像是一片废墟,还算不上地狱。
我百战百胜的军队在进发前往那片“地狱”的途中瓦解。必须要用我后来才知道的一些名词来解释这一切:高速公路、加油站、有无穷无尽食物的大型超市、然后是宣传册、街头推销员、大型广告屏幕、橱窗里不断播放性感女人的电视、什么都能干的智能手机、音乐轰鸣个不停让人发疯的游乐场……
我对此毫不在意,战争的胜利只在于谁能在一切崩解之前击杀了对手,而不是随行的人员的数量变化。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狭缝里的天空逐渐变得紫色的时刻,周围的灯火逐一点亮,就像回到了那个被我摧毁得了无痕迹的祭坛之上。记忆总是让人的意志模糊,但我还记得,当跟前那个穿得好像国王,行为却如同囚徒一样的老家伙告诉我“城市里没有王者”的时候,我就迷失在了周围的一切绚烂当中。我记得那个假国王跟我说了很多,我不太能听清楚其中不断跳跃的词语,而是直接理解了他试图告诉我的事实——没有王者——这是一个没有“王”的世界。
我能对一个没有王者的世界做什么?!
巨大的恐慌像夏季的爬壁虎一样攀爬上我的胸膛。其实我不比我麾下的任何一个勇士更意志坚定,所以我也一样迷失在这座困惑的城市里。接下来的日子像沙漠的热浪一样展开。我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行为难以预料,但我意识到,这一切仍然都没有脱离这片辽阔的新的废墟。我沉沦了。我沉迷于各种电子设备,跳动的迷惑人的虚假画面,庸俗而刺激的旋律节奏,还有魔鬼般为迷惑而勾引你步步深入的剧情——它们能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回到王者的世界。这些设计好的世界就像早已等待着我来临的圣地一样,只除了偶尔会跳出的几个大字——您好!您的账号因欠费已经停机,请在……
这是我的毒药,而我爽快地抬起头来一饮而尽。我想起那是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钱”像一种恶灵浮现在我眼前,无法摆脱,无从征服,于是我直接用我的方法弄了点那玩意。结果真是糟透了!一大群毫不相干的人从街道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带着千奇百怪的理由向我涌来,目的仅仅只是为了以他们特有的懦弱方式来困扰一个真实的人。对,困扰!而不是解决!当下一次有这种需求的时候,我也不由得困扰起来,于是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办法。一次又一次,我的方法在不断更新,直到我能够离那些困扰足够的远。这大概就是城市教给我的那个新词“学习”的意义。有时候我会想到,“学习”其实也是虚幻的,因为内中的环节从来没变,我从未真正获得什么,我得到的只是我本来就有的另一个样子,这只是会让人变得抑郁。抑郁是一种病,就像破碎的刀锋隐藏在了不痛的内脏深处,从内部慢慢撕裂你。
“对,你的理解是正确的,这是一种病,准确地说,一种慢性病。”医生顿了顿,挥笔画下一些神秘的符箓,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对我说道:“你可能需要终身服药。”
我的拍档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同,他说:“这意味着你从肉体上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城市居民。”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在委婉地告诉我:我会像他说的那些故事一样,在某天凌晨,被早起的小贩发现栽倒在人鱼出没的臭水沟里,不管是满身疾病还是满身弹孔,总之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疾病让我变得脆弱,掏空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只是从前那个我的样子,而里面的东西则早就被偷走了。现在的我脚步虚浮,面色苍白,虚汗淋漓,拳头像心理医生的真皮沙发一样柔软,一封打印信件就能让我疲于奔命,丁点儿小麻烦就能让我焦头烂额。有人把真正的我给偷掉了,现在我的身体里面同样的位置上运作的是一套廉价的仿制品。
不知道为什么我重新开始思考那个古老的话题:如果没有隐秘的操控者,为什么我困在此地?更直接一点来说,为什么我会处处碰壁呢?我在这个城市呆了这么多年!想一想那个数字都让人害怕。但是无论我在这个城市做了什么,无论有时候的假象多么的令人激动,曾经的赞誉让我觉得已经摸到世界的天花板,其实我永远都在城市的外围,离那天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几间破旧的、灰色的,散落在人造大地上的建筑没有多远。而城市,永远是位于远方的一座闪着光芒的巨大废墟。
如果没有一个隐秘的操控者,这一切可能吗?!
我的想法得到了认同。不是我打了咨询电话或者亲自去问某人,——在我的刀尖下,那些人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我得到的认同就像天空中的霹雳一样响亮,就像猎物的生死一样一目了然,它们就登在虚拟的电子报上,传播在城市住宅区紧密挨着的阴暗小房子中间,爆发在间歇性拥挤与清净、光明与黑暗的街头。人们涌上街头,手里挥舞着写着不明所以文字的纸片,然后以此表演出某种象征意义的动作与量产的机械警察战斗。
更直接的信号来自我的拍档,更确切地说来自他的背叛。
“你早就知道了?”他相当惊奇地问道。
“不。”我给了他否定的回答,“我只是在等待,耐心地等待。在我们合作之前我就已经等待了很久……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让你走。”
“谁?”他更加惊奇地问道。
我沉默下来,这让问题变得复杂了,他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利用了的傻瓜。这真巧妙,蛊惑人们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却不让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我是爱你的……”
但我诚恳的表白被他打断了。
“闭嘴!你这个疯子!你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你知不知道每天要忍受你这些疯言疯语该有多难。别像个傻子,快来了结这一切!”
我们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用拳头来解决。我马上发现自己错了。我肥胖的身体就像漏气的气球一样不可控制,我摇晃的拳头就像节日里中奖的指针一样总是偏离,而我自己,则像最近到处推销的那种自动沙袋一样,不断被揍倒又愚蠢地自己爬了起来。
“已经不是从前了,老东西!”他咧着嘴心情复杂地对我喊道,顺手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襟,然后再次把我揍倒在地上。
“慢性病,还有你自己的疯狂,腐蚀了你。你完蛋了!”他对着地上的我说道。
“不,是城市腐蚀了我,是那个隐秘的操控者,他想要阻止我!”躺在地上的我竭尽全力地反驳道。
“你这个蠢货!下地狱去吧!”
他挥动拳头,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脸上,我逐渐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忽然,什么温暖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然后他的脸倒在我的脸上,更多的温暖涌进我的嘴里。
有人把我从尸体下面拉了起来。他们举着冰冷的枪,穿着冰冷的护甲,前胸后背到处插满玩具一样的武器。
“我们来了,永恒之王!我们听到了你的号召,永恒之王!夺下这座城市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从肿胀得几乎张不开的眼皮子中间看出去,没错,那是我的将军们,我的勇士们,所有那些爱我的,尊敬我,惧怕我,甚至憎恨我的人,他们向我涌过来,以触摸我的脚为他们的荣耀。
“不!”我从炙热的喉咙里吐出坚定的话语,“我已经失掉了永恒之王的头衔,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件量产的仿制品。我不能欺骗你们,我爱的人,现在永恒之王的头衔是你们的了。请拿去这个头衔,然后行王的伟业。”
我离开那座楼不到一百米,里面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
就像失掉我的军队一样,失掉这一头衔我也毫不在意,这只会让我感觉离我的目标更加亲近了。虽然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操控者是谁,但我已经跨出了我早该跨出的这一步。
熊熊烈火在城市里燃烧,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座城市快要完蛋了。但这不会毁灭城市本身,只会使它更加坚固。我从前认为这座城市是一座废墟,我一直认为这个想法是对的,城市就是在不断在废墟当中重建起来的未来的废墟,因为总是由新的王者取代过去的王者,王者不变,城市恒常。
但是当我放弃永恒之王的称号,我忽然明白过来,过去那些看法的虚无缥缈。王者更迭,城市毁灭又重建,这一切正是背后那个操控者希望我们如此认为的假象。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幻象下维持他对世界的真实统治。在平时,要找到他是不可能的,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刻,整座城市都在沸腾的时间点,也许他会露出那么一丝的破绽……
我在城市多年游荡的经验产生了作用。我在地下发现了奇怪的通道,奇怪的军人护送的奇怪的人。但是我的慢性病同时也发生了作用,让我无法及时追上这些熟悉地下通道的人。我觉得那个被护送的人有可能是操控者,或者,起码与操控者有关。
我终于打开最后的那张门,并准备好了做一场殊死的搏斗的时候,里面的景象吓了我一跳。那些人死在里面的房间里,很明显又是一起自相残杀。我要的那个神秘人物死在其中一个军人的下面,看不出一点儿世界操控者的样子,反倒确实是个城市慢性病患者。
最里面的房间看上去像一个自动舱,我一进去门就自动关闭而且无法打开了。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专门针对我这样的人的陷阱,因为里面还有一个似乎可以钻进去躺下的舱位。舱位异常舒适,躺进去之后,疲倦和懊恼几乎马上就让我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群野人吵醒,他们用手里木棍前端黑乎乎的东西敲打着我面前的舱窗。我看了看,意识到那是一根用绳索绑在木棍前端的军用匕首。当舱门打开,他们看见我的脸孔的时候,他们安静下来,然后把手里的武器扔在地下,跪倒在地下呼喊着什么奇怪的话语。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异乡人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