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落下是很快的

前几天网上冲浪时偶然间看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观察日落时觉得太阳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底下孤零零的一个回答写到“等你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发现一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想提问者希望到的是有关地球是圆的以及地平线有关的那一套科学的说辞,而绝不是这个看似与问题毫无关系的回答。但我们仔细琢磨,回答者真的回答错了吗?我想不是,我们的人生不正如太阳一样,前一阶段不断攀升,短暂的到达顶点,然后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开始下坠,最后跌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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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注意太阳的落下的时候速度是很快的。扭头喝杯水的空当,便落下去好大一截,再不一会便完全西沉,躲进远处的山后面去了。

我注意到这件事,是在姥爷去世的第二年。

我的童年都是在姥爷家度过的。姥爷家门口有一个小湖,湖里面鱼很多。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捉鱼,年少时曾立下雄心壮志,要捉光那片湖里的鱼。每到寒暑假的时候就催着妈妈把我送到姥爷家,不等到临近开学是绝不会想回家的事情的。

湖里的鱼虽多,可要怎么才能捉到手呢?方法有很多,可要说最简单最实用的还是撒网。为了占到撒网最好的位置,我和姥姥姥爷总是四五点摸黑起床。姥姥的任务是煎出一张大大的鸡蛋饼用作鱼饵用,鱼饵准备好后,我和姥爷便一前一后摸黑来到湖边,鱼饵被分成小块塞进网里面,然后将网洒在水草密集的地方就算大功告成了。

湖边的杂草常年都很茂盛,小动物很多,胆小一点的人是万不敢走这样的夜路的。特别是夏天的时候,沿着湖边小路走,一路上都是青蛙跳进水里发出的扑通扑通的声音。每次走在前面,像是个开路的勇士一样,从未有过害怕。因为我总觉得有姥爷在我身后,我可以丝毫不畏惧前方未知的道路。

回去补个回笼觉,等到天大亮的时候便可以赶去收网了。奇怪的是,我和姥爷都喜欢捉鱼,但都不怎么喜欢吃鱼,偏偏那种龙虾网捉的最多的是泥鳅,就更加不对我们的胃口。于是便经常性的掂着装鱼的桶挨家挨户的分给邻居,若是碰上丰收的季节,邻居们也吃不完,姥爷便开着三轮车带着我,到镇上的集市去买鱼。买的价钱我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买一次鱼会有三四十块的收入,除了买些姥姥爱吃的水果,余下的那些钱大都换做零食装进我的肚子里了。

一年又一年,我从没忘记当年立下的捉光湖里的鱼的豪言壮志,可小湖里面的鱼却好像是批量生产似的,怎么捉也捉不完。我不得不怀疑湖底是不是像《海底两万里》中的红海和地中海一样,有着一个秘密连接的通道。

一次少见的大暴雨解开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疑惑。原来小湖与一条两三公里外的大河通过一个不起眼的沟渠连通着,平常干旱时沟渠中并无水流,因此并不起眼,但若是遇到连续的雨季,河水涨高,多余的水连同河里面的大鱼,便顺着沟渠流到了湖里面。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湖里面的鱼总是捉不完的原因了。

在我知道上游有一条有着数不清大鱼的河流之后,我便不满足于在门口的小湖里面捉到的那几条鱼了。开始经常在姥爷耳朵边叫嚷着要他带我去河里面捉鱼,可姥姥总说我年龄太小,姥爷又是个办事粗心的马大哈,带着我去河边太危险。我苦苦央求多次都没能如愿。

可姥姥总有不在家的时候,在姥姥外出打牌的一个下午,姥爷和我带着渔网,装鱼的桶,开着我们的小三轮出征了。

姥爷嘱咐我呆在河边,他则将一张渔网横放在河水中间,隔开了上下游。然后我俩便去到上游一点,把石头一块一块扔进河里,将鱼往下游放置渔网的地方赶。受了惊的鱼儿横冲直撞间难免碰上渔网,便很难再逃脱。下网,赶鱼,收网,重复了几次桶里的鱼已经接近桶的顶部,挣扎着快要跃出桶。

回去路上,西边的夕阳也正在往下落,想必是和我们一样正急着回家吧。三轮前面的姥爷对后面的我吼道:“我们和太阳比谁先到家吧。”就这样,我在三轮车车厢里给驾驶座上的姥爷加油打气,姥爷在乡间的小路上向两旁的庄稼们炫耀着他高超的骑行技术,将一股股扬起的灰尘甩在身后。

然天有不测风云,意外总是来得比胜利要快。疾驰着的三轮车开始左右晃动,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姥爷下车检查后发现轮胎因为吃不消而爆胎了,无奈只能决定先回家拿工具来修理,可与太阳的比赛还要继续,姥爷便反手一挥将我背在身后,朝家的方向奔去。

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的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我们赢了。

姥爷带我赢了太阳,却始终赢不了姥姥。发现三轮车不见的姥姥早早就堵在了门口,估计将责骂姥爷的话在心里都演练了不知道多少遍。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姥爷免不了被姥姥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我则在一旁装作逗着桶里的鱼,不敢说些什么。后来,姥爷偷偷对我说:“等你长大一点后,再带你去那条河。”

姥姥气消了之后,我便和姥爷去给三轮车换轮胎去了,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来不及吃饭,我俩便掂着桶去挨家送鱼去了,上游的那条大河再没去过。再后来,送鱼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姥爷的身体开始经常不舒服。

五年级那年,舅舅的电话线厂一改往日的低迷,持续盈利,赚的盆满钵满。舅舅提出要整修家里的房子,想把房子的大门朝向改为朝东。整修开始前,姥爷打算请人在门口搭了戏台子,专门给妈妈打电话说要来接我去看戏。小孩子哪听得进去戏,问能不能不看戏看电影。姥爷知晓后又不知道从哪弄来齐全的家伙事儿,打算周末一到便来接我。可后来由于某个我已经忘记了的原因,我最终也没能去看那场电影。

房子整修开始后,虽然请了工人,可闲不住的姥爷坚持要亲自动手,每天爬上爬下,忙的不亦乐乎。也就是那段时间,姥爷开始咳血。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劳累过度,歇息几天便会恢复,可情况以我们想不到的速度恶化了,姥爷被送进了医院。

后来的日子里,妈妈一直呆在医院里,偶尔回来一次,便急匆匆地走了。我知道的仅仅是姥爷得了一种叫癌症的病,花了很多钱。

暑假时,姥爷被送回了家,妈妈搬到了姥爷家。时隔几个月我第一次见到姥爷,那个一米九几的高老头好像突然变小了,直了一辈子的腰也弯了下去。姥爷走路的时候需要人扶着,吃饭的碗筷也与我们分开,向来闲不住的姥爷终于静下来坐在修缮好的大门口,望着门口的那片湖,半晌不说一句话。

雨季又来了,门口的湖又与上游的河流连通了,可姥爷已经站不起来了。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咳血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家里面开始有经常来探望的亲戚,他们坐在床边,并不与姥爷搭话,而是与爸爸舅舅他们讲着些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

开学后,我被送回了家。再次听到姥爷的消息是妈妈给爸爸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是铺天盖地的哭声,妈妈勉强说出了那句话“赶快带鹏豪来”。

一路上爸爸没对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其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抱有一丝侥幸。我想着那个爱玩的老头怎么可能就轻易离开这个世界呢?他还没等我长大带我去那条大河里捉鱼呢?

跟在爸爸后面进了大门,附近的邻居围着坐了一圈,姥姥坐在地上大声哭着,舅舅的眼眶红的吓人。爸爸拍了拍我的头:“去见你姥爷最后一面吧。”

从大门到堂屋几步远的院子,我走了很久。

上了台阶,我看到一生都忘不了的画面。妈妈小姨瘫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白布,一动不动,布下面躺着的正是我的姥爷。

像是从背后被人猛敲了一棒子,我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姥爷走了,那个被我当作后盾,曾经以为战无不胜的酷老头还是被病魔打倒了。

当时的我并不太理解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死亡时很可怕的事情,那天感受的大抵也只是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太多伤心的感觉。直到后来看到角落里很久不用的渔网,吃饭时空着的那个凳子,逐渐荒芜的菜园,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个老头已经离我远去了啊。就这么想着,几滴眼泪不知不觉地塞满了眼眶。

老家有个传统,过年的时候要去地里把过世的长辈背回来过年,年罢后再送回去。姥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主动承担起去背姥爷回家过年的任务。到了那之后,妈妈让我先放一挂鞭炮,告诉躺在地下的姥爷我们来看他了。一旁的妈妈说;“爸,鹏豪来接你回家过年了。”“给你姥爷说两句话”妈妈推了推杵在一侧的我。

“姥爷,走,我背你,咱们回家过年。”

那天傍晚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小半边天,幼时和姥爷与太阳赛跑的那个下午像水底上升的泡泡一样不停闪现在脑海。我扭过头:“姥爷,我们和太阳再跑一次吧。”

我拼命地跑,不时扭头注意着背后天边的夕阳,可那天的夕阳像是敲了蛋壳的生鸡蛋的似的,在天空中中滑溜地极快。等我再一次扭头看去的时候,整个已经完全浸没到山那头看不见的地方了。

这一次,我们没能赢过太阳。

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太阳的落下是很快的,就像曾经太阳一般出现在我人生中的姥爷一样,在照亮了我人生的一段路后,便去到我看不见的那个世界去了,甚至来不及道别。

时间看似慷概,给了我们很多不曾拥有的东西,亲情,爱情,友情,金钱。可我渐渐地发现,时间已经开始从我手里夺走一些东西了,夺走了我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夺走了我年少时青春的懵懂,夺走了我对爱情最初的向往,夺走了我家人的健康,夺走了我的姥爷。

在我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我开始失去一些东西,而且失去的速度正在渐渐加快,等到我也失去生命的那一天,便没什么可再夺走了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尚早的年时明白了这件事。自那以后,我开始有意地注意一些时光中容易被人忽视的微小的片刻,有意去记录那些我曾爱过的人,喜欢的事情。这样虽然时间最后会夺去他们,但至少我他们在我的回忆中始终鲜活。

然则,再鲜活的回忆都比不上拥有时珍惜,所以不妨从现在开始,珍惜自己拥有的每一秒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爱自己身边的人,因为太阳的落下是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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