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糯的豆包一出锅,汩汩的年香就从吸附的天花板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打开门,蒸汽排山倒海般冲出去,数九寒天,就此时最暖了。
依稀小时候,黏豆包蒸出来,黄黄的,蹋蹋的,好像邻居老太那张蜡黄的脸,需要我们帮助妈妈按着蒸帘,她舞动小铲东划一下西划一下,才能吃到嘴,那时糖精便宜,但搅拌不均匀,不知哪口是苦的,只这一口,前面吃的再香都不觉其美了。
小孩们似乎都知道,蒸豆包跟过年联系得很紧密,北方的年,天寒地冻的,我妈说多吃点黏东西粘一粘,省得把下巴冻掉了。那时候真怕下巴塌下来,狼吞虎咽的抢豆包吃,有时噎住嗓子,一口水都冲不下去。
那时的年,简单。几块糖,一件新衣,几道平时不吃的菜肴,一挂大地红三五根二踢脚,全家人,别无它求。可年香从农家飘向山梁,年味在整个冬天里荡漾。
北方年前,最激动人心的一次盛大仪式,非杀年猪莫属了,谁家杀了年猪,谁家孩子在那一天里准是趾高气扬的。一个大汉跳入猪舍,用绳子套住猪头,就听那猪,好像有预感似的,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无论它怎样拼命反抗,一刀下去,大股的鲜血涌出来,它终究难逃被屠宰的命运。
大人们一边忙着收拾年猪,一边逗引小孩子。割肉的说,害怕不,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洗肠子的说,你说臭不,闻着臭吃着香。忙忙火火,欢声笑语,一屋子的祥合喜气。第一根血肠出锅,一定要大伙分着吃,不可刀切,就掰成一段段,吃一口烫得咋舌,葱香蒜味姜沫的味道融合着猪血的细腻,在嘴里翻滚着,小孩们吃不够,眼巴巴盯着锅里的物什,口水往肚子里咽。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众人离去,而满屋子的油烟香浓,久久挥而不散。一家人,在此刻,该盼着年关长了脚,走得快些。
关于年,有很多童年琐碎值得玩味,可都逃不掉吃吃玩玩的勾当,小孩子对年的虔诚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年是盼头,是希望,更是一年好过一年的憧憬。
去年过年,一家人包饺子,儿子突然说,为啥过年就吃饺子,我都不爱吃饺子。是啊,平时也总吃饺子,见惯了大鱼大肉,年味正在找不到归属的彷徨里一点点寡淡下去。
小时候盼望春节晚会里的好节目,长大了守着晚会却找不到兴奋点。
小时候盼着过年长一岁,长大了却不愿相信又老了。
小时候盼望家人团聚,长大了身体在一起心不在一处。
小时候跨过了年关,放飞希冀,长大了浑浑沌沌,无所谓年否。
年啊,渐渐沦为身体和精神的乏累,却找不到那久违的温暖。年的形式变得千篇一律,终日的宴饮,一次次的宿醉,人手一机的迷离。
冯骥才说,“年味”,并不是物质的丰盛,而应该是文化的丰盛。浓浓的年味,其实是被我们自己的无知所消解的。
读来,心有戚戚然。
当年味再也飘不进我们的视线,年也就不那么让我们牵肠挂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