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见过那双眼睛,胆怯到让人心疼,可唯独倩倩的来临让那双眼睛充满战斗欲,我们叫那双眼睛的的主人阿嫂。
阿嫂是个可怜人,我不知道什么叫可怜人,只是母亲说起她的时候总是摇头叹息,那时的我也跟着难过……
母亲不是一个多嘴的人,特别是在我们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里。母亲常常望着我们那边的长江告诉我:“等爸爸回来就好了。”可是母亲却会跟我说阿嫂,母亲是整个家族里为数不多能提起阿嫂的人,在大家的眼里,阿嫂就像一颗毒瘤,她的名字从嘴里出来仿佛就是毒气,闻者窒息。所以母亲每次跟我悄悄说阿嫂的时候总会加一句“俏,不要同别人讲起。”但其实母亲提起阿嫂的时候也不多,多数时候母亲只会摇头叹息……
这是父亲出海的第一年,那年我刚刚满12岁,我蹦蹦跳跳地从邮局那里拿过信封,这是父亲寄回来的第三封信,我知道每次母亲看到这个总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可是这次……
当母亲读完信也喝完三舅母刚送来的桂花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在母亲眼里不是小孩,反而更像是朋友,是倾诉对象,是精神依靠。那晚母亲同我讲了许多,而我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理解了母亲的叹息……
阿嫂并不是我的嫂子,我们院子里的孩子都叫她阿嫂,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这么叫,孩子这么叫,老人也这么叫。
阿嫂真正意义上是我父亲弟弟的媳妇,也算是整个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母亲说起她年轻的时候,嘴角总是止不住地上扬。
那时的阿嫂大家都是欢喜的,那时的阿嫂大家都是羡慕的,那时的阿嫂母亲说年轻的姑娘都嫉妒死了。
阿嫂是个欢喜自由的人,阿嫂向往自由,只是阿嫂的父亲是个酒鬼,可怜的阿嫂没有母亲,以至于我后来一直想如果阿嫂有母亲的话,如果阿嫂的母亲同我母亲一样爱我的话,阿嫂一定还是那个大家都羡慕嫉妒的阿嫂。
阿嫂人生为数不多的“春天”遇到了这样一个男子,阿嫂叫他“风”,风是个外地人,像我们这种地方外地人都是来了又走从不停留,可是阿嫂觉得风是个例外。
风是个博学的青年,他有向往的生活。他告诉阿嫂:“长江的对面有一个地方,它是我向往的天堂,它不同于这个寂寥的小镇,它是我想一展拳脚的地方。”阿嫂靠着风的肩膀和他一起幻想远方,阿嫂说:“如果你不能陪我在这个小镇,请你一定要带我去你在的地方。”
阿嫂被酒鬼父亲发现的时候她正在和风躺在草垛上幻想诗和远方,后来母亲告诉我其实酒鬼父亲也有找风谈过,只是风真的没有钱满足酒鬼父亲的要求,风跪在阿嫂家门前跟阿嫂说:“你一定要等我三年,我会我们说的那个地方赚到能下聘礼的钱。”
那时小镇上很多姑娘也都打开家门啧啧赞叹风的气魄,可酒鬼父亲无动于衷,镇上的老人也都赶着自家的闺女回家,摇摇头叹着息......令人想不到的是酒鬼父亲竟然违背了当时的诺言,风离开的两个月阿嫂就被酒鬼父子逼着嫁人了。
小小的镇上有个陈府,陈府也算养活了半个镇的人,可是陈府却有个痴呆的二公子,传说二公子活不过25,所以即使陈府财大气粗却相亲次次不成。
只是这次阿嫂竟然嫁进了陈府,母亲说阿嫂拜堂的时候都是被酒鬼父亲架着拜的,大家都说其实阿嫂不乐意嫁的只是酒鬼父亲看中了陈府给的钱,可是那晚过后阿嫂彻底”失心疯”了。母亲说那天天还没亮,就听到一声尖叫响彻陈府,大大小小的亲眷都披着衣服走到西厢,陈家二公子咧着嘴脚一只脚还耷拉在床沿,阿嫂只穿着那件红色衣兜赤着脚踩在雪地上,凌乱的头发还未来得及整理,她就在雪地里跑着叫着,然后被两个家丁架回房间,就如同那天被架着拜堂一样,只是这一次她睁着双眼,却真的毫无生气又楚楚可怜。
那天陈府孩子接二连三发烧不退,大夫都说是受到了惊吓,也就在那一个月后陈家老爷最疼爱的三儿,陈老爷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我的三哥,因循环发烧在冬至那天逝世,同年陈家二公子也离开人世。于是西厢被封,阿嫂一个人在西厢无人问津,只是母亲和三舅母经常会给她送点吃的,也只有她们才注意到阿嫂微微隆起的肚子。
母亲告诉我她怀我4个月的时候肚子才显形成这样,母亲又是阵阵叹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陈府乃至整个镇都不提阿嫂,就好像她消失了一样,我问母亲:“那酒鬼父亲呢?”母亲抬起微醺的眼睛:“拿了钱之后就没有了消息,那时陈府一阵乱,没人管酒鬼父亲去了哪里?”
我心里暗暗咒骂着酒鬼父亲,屋里满满是桂花酿的香气,我扶着母亲上炕上睡觉,然后开了一小扇窗子让味道散出去,我守了半夜,就怕人闻到,就怕我那个威严的爷爷知道,我知道这样母亲会没有好果子吃。
我想想多久没见过爷爷笑了,大概自从三哥过世后吧,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不叫他爷爷,我叫他陈家老爷的时候三舅母老是咯咯咯地笑我没规矩。
三舅母是我在陈府那段日子最崇拜的人,三舅母欢喜我,也爱带我玩,她爱跟我唠叨,但是她讲的道理我都听得进去。
我能在陈府听到很多关于三舅母的闲言碎语,说的最多的大概就是“三舅母其实是陈家老爷养在陈府的姘头。”但是陈府上下却真的是都靠三舅母的支撑,三舅母就像是陈府的纽带,如果有一天纽带断了那么陈府也就散了。其实三舅母是跟着母亲一起嫁进陈府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陈府上下都叫她“翠姐”,我却要叫“三舅母”,只是叫着叫着就习惯了。
三舅母的房间不同于我跟母亲的房间,她的房间比我们整洁也比我们大。而三舅母更不同于母亲,母亲极少出门,而三舅母极少在厢房。母亲平日里极不爱说话,而陈府却常常能听到三舅母训人的声音,不过三舅母却极少训我。那时的我感觉跟在三舅母身后是最威风的,陈府的人看到三舅母都是低头走路的,不像看到母亲,有的连招呼都不打。
三舅母也爱跟我聊阿嫂,每每谈起,她的眼睛和母亲一样,这种流露出的是“同情”?“怜悯”?或者还有其他?但三舅母又不同于母亲,母亲总是喝醉了悄悄说,而三舅母从来都是跟我在北苑边嗑瓜子边聊。
原来母亲的叹息真的是让人心酸的叹息。阿嫂临盆时竟然诺大的陈府都没有人知道,说是不知道,其实也是大家都碍于陈家老爷,大家不敢也不愿趟这趟浑水。所以那天就母亲和三舅母在,三舅母说起这一段的时候感觉眼角湿湿的,阿嫂说:“帮我,不要叫人!”于是两个没有任何生产经验的人开始档期接生婆,幸好宝宝也懂事,自己死命往外爬。
阿嫂看着汗津津的孩子让母亲给起个名字,母亲说:“陈家子孙,名都是老爷起的,今天我就帮你取一下吧,我家是俏俏,那你看这孩子叫’倩倩’如何?不过姓什么你自己看吧。”阿嫂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倩倩”,“倩倩”呼唤了两声,三舅母说那晚阿嫂跟她们说起自己,原来阿嫂一直在装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大家只有把她当疯子躲着她,她才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而痴呆的二公子也从未碰过她,阿嫂说二公子虽然有点痴呆,心却跟明镜似的。阿嫂说二公子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感激的人,二公子跟阿嫂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经常告诉她:“整个陈府没有可信的人,但是大嫂和翠姐你可以信任,大嫂心善,翠姐有头脑,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陈府,一定要找她们。”
阿嫂那天讲了许久,估计也是好久没同人这么推心置腹地聊了。阿嫂讲起她的酒鬼父亲,阿嫂不怪他,酒鬼父亲原本打算等着风回来的,只是那天阿嫂突然腹部剧痛,又不断呕吐,一问郎中有喜的时候酒鬼父亲也慌了。女儿家清白最重要,况且常年把赌注压在一个很可能再也回不来的人身上,真是……不就之后酒鬼父亲就拿蒙汗药架着阿嫂嫁进陈府,那天早上阿嫂疯疯癫癫不是因为嫁进陈府而是对酒鬼父亲的彻底失望,酒鬼父亲终究没能抗住陈府的真金白银把阿嫂嫁进了陈府。阿嫂说以前酒鬼父亲喝醉的时候经常会对着阿嫂骂当年要是不生下你,你娘能死吗?有的时候也会对阿嫂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养你这么大不就为了以后你嫁人了能带我一起风光吗?阿嫂说以前恨过酒鬼父亲,每次看到别人的父亲疼爱自己孩子的时候,她更恨,只是那天早晨,成亲那天早晨,在雪地里奔跑的那天早晨,那天她想明白了,有些人生了你却不一定非要养你,想着想着也就释然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