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让我喜欢一位文人,应该是沈从文。虽然很早就知道这个温暖的名字,但直到前一段在图书馆恰好看到了他的书,才认真地读了他的文。从此像着了魔,常常想起他,甚至在想,若是早一些去了解他,我人生的轨迹也许会不同,也许会走另一条路,早早地遇见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而且假如没有这些年的经历,他对我也许也没有这么深的触动。
此前,民国的作家中,独钟张爱玲,与她相比,感觉所有的名字都是暗淡的。直到现在,我才知,还有一个名字同样熠熠生辉。不过沈从文和张爱玲不同,张是精灵,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对她的喜欢,就像欣赏一副高冷的名画;而对于沈,是一种热爱,很特殊的爱,一种对异性的崇拜和热恋。如果说张是落在凡间的精灵,那么沈是一个具有精灵气质的凡人,他既带着天赋的才华,又带着人间的烟火。
他曾用“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来描述一位好友,毋庸置疑,他也是这样的人。温润如玉而又充满热情。温柔和热情,是人性中最有魅力的两种品质。这两个耀眼的光环,他同时具备。热情点燃希望,热情让生命充满活力,而温柔,让热情不盲目,温柔的热情带着智慧,不朽的生命力,温柔是一种品格,也是一种智慧,是智慧的顽强,比顽强更有魅力。
他一向以“乡下人”自称,他说自己崇拜朝气,喜欢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即使在都市住上十年,也还是个乡下人。他这样自称,只是要坚决地区别于那部分浸染了平庸、媚俗和虚伪的都市人。古今中外,很少有一个文人能如他那样平和安然地在顺境和逆境中生存,这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魅力,好一个超凡脱俗的乡下人。若在同一个时空里相遇,我一定会为他的文字里、生命中散发的那种“爱和美”而迷醉。
“乡下人”的文字 美自浑然天成
我喜欢漫不经心的文字。他的文字就是这种感觉,没有风花雪月的自我陶醉,没有苦大仇深的控诉,他既是现实的也是浪漫的。他的文字里,饱含着美和爱,他笔下的世界是温润的,即使在最恶的环境里,即使在最悲的际遇中,也没有怨恨,只有不屈的灵魂。再大的悲伤和苦难在他的文字里都轻了、弱了,天地万物,都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朵。
他自称自己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正因如此,他的文字可以看作是超越时代的。同时代的许多作品今天看来都过时了,但他的文却没有很明显的时代印记,他几乎没受当时各种文风的影响,那些作品,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似乎都是信手捏来,浑然天成,像清泉自流,下自成溪,今天读来依然耳目一新。
那是没有任何雕饰的,心灵里流淌出来的真声音,只有这样的文才有永恒的生命力。就像《边城》、《萧萧》等,虽然讲述的是发生在那个旧时代的人和事,但读来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作品中表现的人性和情爱是千古不变的,而那些湘西的风物,也因附着在这些鲜活的人物身上,一起抒写永恒。
他是一个聪慧的作者,一直在用冷静的眼光超然地看待生活,他笔下的乡村充满诗情画意,完全不是西北流派那种苍凉、忧郁和沉重。他笔下的湘西风土人情是那么的优美生动,热烈而纯朴。而他的灵魂,就跳跃在那些字里行间,那些平实的文字中饱含了对生命的思考,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纯真和执着,让我因此而爱上乡下,爱上湘西,爱上这个最美的乡下人。
沈从文也因此被评价为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他认为“美在生命”,表现的是人性之美。他的文字是全人类的遗产,被译作多国语言广泛流传。他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据曾担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的瑞典著名小说家谢尔·埃斯普马克回忆,1988年沈从文已经入围,正在评审过程中,他不幸去世,按照诺贝尔文学奖的惯例,奖不能颁给去世的人,评委会因此放弃。不过对于他而已,那是不重要的,从他的生平就可知他追求的是什么。
“乡下人”的品格 美自卓然不群
沈从文的作品有着很深的乡土情结,是源于他出生的那片如诗如画的土地和多彩多姿的童年经历。他1902年生于湘西凤凰古镇,今天,那个地方更因他而闻名于世。那一方灵山秀水滋养了他,他是幸运的,不过,生处乱世,他的一生还是不可避免地经历了无数的委屈坎坷。但总体而言,他的运气不算差,而这种幸运也与他天性中的那份豁达与执着相关。
他在作品中曾多次提到童年的逃学经历,那些岁月,尽管伴随着各种责罚,但他的精神始终是自由的,农村的广天阔地,湘西的灵山秀水、风土人情在他眼里处处充满生趣,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探索,他称之为一本大书。这无疑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也成为他一生创作的源泉。他的天性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释放,甚至是升华,奠定了他一生性格形成的基础。
他后来参军,在地方部队度过四年的军旅生涯,更磨砺了性格中的那份坚毅。21岁那年,他怀揣着自己的文学梦,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曾经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时给正在北大担任讲师的郁达夫写信求助。接信后,郁达夫冒着大雪前来探望,发现屋内没有火炉,沈从文穿着两件夹衣,用棉被裹着两条腿,正坐在桌前用冻得红肿的手写作,之后,郁达夫请他在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饭后,拿出五块钱结账,并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塞给了他,他回屋后因此而恸哭。
这一个雪中送炭的故事广为流传,这段细节描写是如此令人难忘,既看到了年轻的沈从文为追求理想的执着,也感慨民国时期那段风气初开、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光辉岁月。就这样,在郁达夫徐志摩等当红名人的帮助下,一个小学毕业的“乡下人”成了名作家,从这一点来讲,沈从文也是幸运的,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最真挚的帮助和鼓励,不仅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后来还被破格提拔为教授。
但之后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并非一番风顺,在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先后遭到鲁迅郭沫若等左翼作家的抨击和批判,他因此停笔两年。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他的立场,从他当时在刊物上零星发表的一些杂文来看,他时刻都在思考着现世的种种,对时人、时事,对文学、教育,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的判断标准。
在解放后席卷全国的那场大浩劫中,沈从文又一次迎来人生的考验。同时代的文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了,沈从文没有低头,而是以自己的隐忍无声地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他从一个作家变为历史博物馆的勤杂工,做讲解员、打扫厕所等各类杂活。他当时也曾孤独甚至绝望,他写到:“关门时,独自站在城头上,看着暮色四合的北京城……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不过最终,他还是用自己的智慧和坚韧顽强的生存了下来,而且在绝境中找到生机,他的后半生转而投入到文物研究中,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多部学术著作。
有人为他没有再继续文学创作而遗憾,而他很坦然,他说在文物研究中同样找到了的乐趣,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这便是个性使然,在任何时候,他都不会随波逐流,也不愤世嫉俗,而是平和淡然,不清高,不狂傲,不媚俗,凡事适度,才华与智慧,在他身上汇成了一种积极的正能量。这让我想起了知行合一,想起了王阳明,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践行王的理论,这只是两个不同时代杰出人物相似品质的巧合。
“乡下人”的爱情 美自波澜不惊
他的爱情算不上惊世骇俗,但绝不平凡。他的妻子张兆和,是他在中国公学大学任教时的学生,也是当时的名媛,出生富贵,美丽聪慧,在公学就读时曾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可谓是才貌双全,年轻的沈从文自然被深深吸引,并因此开始了马拉松式的情书写作,最终俘获芳心。而张兆和以身相许的承诺,竟是短短一句电文:“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流传开来成为一段佳话。他们就这样开始,浪漫而平实的共度了一生。
他的许多重要作品中,都有这位美丽妻子的影子,《边城》里的翠翠原型便是张兆和;还有《湘行散记》里那段著名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首诗,感动过无数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份美好的爱情,也成就了他文学创作的最高峰。
婚后,他们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时任中学教师的张兆和在194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湖畔》、《从文家书》等,后来曾在 《人民文学》做编辑。在解放初期,沈从文又被数次卷入政治运动的漩涡,但夫妻俩始终相濡以沫,历经磨难,度过了最艰辛清贫的岁月。
在有些记录中,也提到了他们二人进入解放后在婚姻中的分歧,然而,人无完人,两个人相处,本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张兆和在晚年曾说:“我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这段话质朴感人,相信每一个经历了婚姻洗礼的人都会为之动容。
据说沈从文还有一个隐秘的情人,这也算不上什么瑕疵。我想,那一定是另一个非凡的女子,一定是一份没有伤害的爱情,与世俗和道德无关,沈从文一直没有离开过张兆和。爱情,也许就像我们一生中经历的那些不可避免的人和事一样,是人生中无法回避的插曲。在这件事上,更印证了沈的个性,他是一个凡人,既恪守了一个普通人的伦常,也有着普通人的情爱。
我再一次神游,真想在一个好的时光遇见这个最美的“乡下人”,沐浴他才华的光芒,感受他生命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