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除了我。
我也许是地球诞生至今,宇宙诞生至今,第一个参透了人类存在意义的人类。
那个意义,就是——“梦”。
人类每天都要做梦,好的梦,坏的梦,还有更多的是平淡无奇的梦……而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当你睡醒以后,所有的梦境很快就会像阳光下的肥皂泡那样,破碎、蒸发,然后不存在半点的痕迹。
关于梦的记忆与细节,会在你脑海中荡然无存,有的时候甚至让你忘记了自己夜里做过梦。
即使你知道前一天夜晚做过什么精彩如好莱坞电影一样的大梦,第二天想和朋友再复述起时,也会忽然失语,然后挠挠头说,
“算了,我好像也记不太清了。”
从前的我也是如此这般。
曾经,我也和所有人一样,把梦当成白天的日常给黑夜沉睡时投下的一层稀薄倒影。
曾经,我也和所有人一样,把梦当成睡眠时大脑皮层依旧在轻微活动这类的普通科学现象。
直到三年前的某天夜里,不……或许是四年前?
……算了,我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时间的概念对此刻的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了。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我在梦醒之后依旧记得每个细节的长梦。
长梦,是因为它一做,就做了一百年。
我梦见自己以婴儿的姿态从陌生的“妈妈”体中诞生,我梦到我长大、读书,毕业,找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妻子”,过着和“现实”中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
漫长的一百年里,我经历了无数刻骨铭心的故事,无数悲欢离合,无数的起起落落。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
最后,梦里的我在家人的环绕中安详辞世,度过了虽然平凡但还算圆满的一生。
死去。
然后,醒来,泪流满面。
我在梦里度过了完整的一百年,现实中却只过了一个晚上。
我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那种世界彻底颠覆的错愕感——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让我的“现实”反而像虚构般没有任何的存在感。我忘不掉梦中的那段一百年,忘不掉梦中人生的妻子、孩子、朋友。所有的记忆、时空概念在梦醒之后重叠错乱,让我几近疯狂。
为了压抑内心深处极度的狂乱和迷惑,醒来以后,我把家里藏的所有酒都翻出来,一瓶接一瓶地灌,想让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和思维,用一种混乱去掩盖另一种混乱。
我顺理成章地醉了,昏睡过去。
然后,我又做了另外一个梦。
完全不同,但还是很漫长的另一段人生。
我梦见自己从另一个母亲的身体中分娩出世,长大成人。而那是一个蛮荒原始的年代,人们居住在黄土和木头盖的简陋屋子里,文明写在竹简布帛上传播,百姓被诸侯贵族支配着、过着畜牲一般卑微的人生。
但梦中的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毕竟我没有半点关于“现实”的记忆,只觉得人生来如此,一切都很寻常。
在那个年代,出生贫寒的子弟生来只有两个命运可供选择——种田或者从军。我选择了后者,跟随着同乡的百夫长加入了军队,在滚滚黄沙中开始南征北战的生涯。然而我并没有像许多故事里说的那样,以无名之辈的姿态立下光辉战功,最后成为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
二十八岁时,阶位仍然只是一个小小伍长的我,在一次攻城战役中希望能做个先登换取功名。然而,在我率先爬上云梯后,迎接我的并不是飞黄腾达的未来,而是一支锐利的飞箭。飞箭洞穿了我的心脏,也结束了我彷徨无名的一生。
我再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浓重的酒意中。
看了一下表,梦中过了二十八年,现实里却只过了两小时。
心脏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似乎那一箭只是刚才瞬间里发生的事。
两次长梦,两段人生。
我开始意识到了什么规律:是不是当我下次做梦时,我还会以另外某个人的姿态,去度过另一段完整的人生呢?
意识到这点的我,开始抗拒睡觉,抗拒让自己被那无尽的长梦俘获。
同时我去找心理医生,想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如我所料,心理医生也不能解答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不,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只是说梦中的时间观念和现实感官不一致是很正常的现象,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不过是某种错觉和臆想而已。
“医生,你记得你昨天晚上做过的什么梦吗?”我反问道。
“大概记得一些……所以有什么问题吗?”医生的眼镜片反射着白光。
“你也只是记得片段,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对吧?如果我说,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在梦里度过了一生,只是醒来时,人的大脑为了能适应‘现实’生活,不让人类因为记忆重叠过载而混乱发狂,自动删除了大部分的记忆,就像电脑清除硬盘碎片一样……于是最后,我们都只记得梦中漫长的人生某些关键的瞬间情节。”我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然后,唯独我的大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所有的记忆都得以保留,不会遗忘。于是,只有我拥有了三段人生的体验——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合理吗?”
长久的沉默后,医生开了口:“但是,你的说法有个漏洞,大多数时候,我梦中的主角是我自己,有的时候梦里的我们还会飞,或者是遇到现实中不可能会出现的鬼怪……这就说明了梦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表现罢了。”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某个平行世界里,那里有各种我们这个世界没有的妖魔鬼怪,那里你的确会飞,过着和现在的你不一样的人生呢?”我说。
医生若有所思,不再回答。
后来,即使我再怎么努力拒绝让自己睡着,熬了两三天以后,我还是不能避免地又一次睡着了。做了第三个梦,过了第三段人生。
而这一次梦中的我,甚至变成了一个女人,在欧洲乡下的田园农场里度过了劳碌的一生。
第四次,我是非洲西部某个丛林部落的酋长,被沼泽里的水蛭咬到伤口后,得了奇怪的病痛苦死去。
第五次,我在浓烟弥漫的十九世纪工业时代伦敦里,成为了一个玩弄资本的富绅。
第六次,我变成了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用磨平的石片在昏暗的洞里画着简稚的线条画,坐在山顶看着地平线远方冉冉升起、有如神灵一样让人想跪倒膜拜的红色太阳。
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第一百次、两百次……第一千次、一千零一次。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睡梦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无穷无尽的人生。
时间线从古至今,时而是男,时而是女,时而……像那个心理医生说的那样,我是一个会飞的我,生活在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魔境中,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算起来,我至少活了几万年或者十几万年吧。
记不清了,我说过,时间这概念对此刻的我而言毫无意义。
而“现实”里的我,只有三十岁而已。
说到“现实”这两个字,我不禁就想要发笑。
而梦里渡过的时间长河相比,我的现实反而如弹指一瞬般短暂,毫无分量感,真不知道哪一边才算是我真实的人生了。
有时候我会想到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梦到自己化作蝴蝶,醒来后怅然若失,太过真实的梦境让他不知道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自己是庄周。我们以为庄周的世界是真实的,也许我们历经的千秋万载,不过是一只蝴蝶的一个梦罢了。
“说不定庄周也参透了梦境的终极意义,如果某一天我做梦变成了战国时代的人,我一定要去找他问问这个问题。天地悠悠,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我。”
我总是这样想着,也真的变过好几次战国时代的人类,但梦中的我始终不记得这件事,不记得自己是一个来自两千三百多年后的人了。
对了,我并不是没想过死。
用死亡让一切解脱,让“现实”的我死去,作为这无限人生的终点站。
听起来很简单。
因为我一点也不恐惧死亡这事,直接来说,我早就习惯了。
我经历过无数次、无数次的死亡。寿终正寝、病死、谋杀、意外身亡……什么样的死法我都品尝过了。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地狱或天堂这概念存在的话,那么我想我大概已经是里面最高级别的VIP会员了。
可前提是——“终点站”这东西真的存在。
我最害怕一件事,而我内心里也已经隐隐约约能够确认,这件事是真的了。
那就是,就算我真的死了,下一秒,我是不是会发现,现在的我整个如此荒诞冗长的人生,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我”的一场梦境呢?
然后,我又要重新开始经历一场更高维度下的无限人生?
我也常常会想,梦中的我每一天夜里睡着时也一样会做梦,是不是我的梦中之梦,又是某一段漫长的人生呢?
梦中之梦还有梦,梦中之梦还有梦,永远也追溯不到起点。
对,听起来就和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一样。
没有起点也没有结束的宇宙,没有人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但我知道了。
如果我们每个人做的梦,都是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那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上从开始到最后存在的所有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了。
这个看似无限的宇宙里,也只有一个拥有无限梦境触角,互相交织叠加的生命存在过了。
一个,拥有着终极之梦的生命。
这就是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