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路灯依然非常昏暗，现在已经是夜里9点多。广场舞终于结束了，一群群的人沿着面前的大路走了过来。
“他们来了！准备好了没有？”老板问我。
“嗯，我们这样做会不会违法啊？”我怯懦的问道，
“怕什么，我们有借条，而且是他先欠钱在先。车修好都2年了，总是打电话过来说拿车每次都不来，我只能找别的途径了。”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我明显感到他的手在不自然的抖动，我也知道他并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都是从网上学来的。他接着说：“我已经问过律师朋友了，你放心吧，就算他报警，最多是我们不喊了就是，再说他肯定不会报警的。”老板安慰着我，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自我安慰啊。
我站在5号楼楼梯的入口，这里也是整个小区的主干道。一只手提着绿色的提兜，另一只手把老板从网上买的喇叭拿出来，摇摇晃晃的举起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明明只有2斤左右重量的小喇叭，在我手里感觉有10斤重。我用颤颤抖抖的手打开红色的开关，清脆且带着沙哑的声音立刻从这个不大的喇叭里蹦了出来，声音很大，大到我基本上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满耳朵都是这个家伙发出来的声音：“某某某，在我的修理厂里修车，修了车以后不来拿车，也不付钱，已经有2年了，某某某，快点给钱。。。。。”一遍遍的在小区里广播着，无疑实在召集那些刚刚结束了广场舞盛宴的大爷大妈们来参加另一场狂欢。
看热闹，是中国人的老传统。
白发苍苍的拄着拐棍依然颤颤巍巍的老妇，后面跑着也许是她孙子或者孙女的小孩，叽叽喳喳的绕着她跑来爬去。抽着烟，满手黄茧，胳膊细如竹竿带着一双长满皱纹又充满好奇的眼睛的老头，一边走一边咳嗽着，一只手背在后面，也站在了我的面前。结过婚的中年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穿着睡衣，散着头发就匆匆赶来了。刚结婚的小青年骑着电动车，停在我的面前，像是要欣赏一场山羊走钢丝或者狗熊踢火棍的马戏表演一样，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
他们已经慢慢将我包围。本来跟着老板来要帐的我，却成了他们眼中的新鲜物。三三两两，指指点点。这确是我们想要达到的结果。
“你们大家评评理，”老板一边向人群中间走着，一边示意我关掉这个吵人的东西，他接着说“这个人在我这里修完车，3年以来，3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说要来拿车，结果这都3年了，还是没有来拿车，这车我开也不能开，卖也不能卖。。。。。。”
老板在那里继续的诉说着这个车主的累累罪状，但他的声音却在我的耳边渐渐变小，直到完全消失。。。。。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并不算是激情满满的“要账演说”。
他并不是很高，不胖不瘦，基本上是扔到人群中一个广告牌砸下来有七八个都是这样的普通人。一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眼睛里却闪耀着充满希望的光辉。
他仍然穿着自己修理厂的工作服，衣服干净，整齐，虽然每天都在修车，却很少见到油污。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你下班了还是喜欢穿着工作服？他说他喜欢工作服，工作服很漂亮，穿着很舒服，而且出去玩或者吃饭还可以给自己修理厂做广告。所以不管是去行政中心处理公司业务还是去聚餐，都可以见到他的整洁的工作服。
他在那里继续演说，旁边的人继续指指点点，有的人打打闹闹。
他开修理厂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做学徒了。他原来是一个4s店里的修理工，由于做修理工的收入并不高，而且听他说他们店里的老板简直就是奇葩一朵，怎么奇葩我具体也忘了，可能员工都是这样感觉老板的吧。其实有时候我也是这样感觉他。比如他今天晚上的这个奇葩的要账行为。他是被一个奇葩的老板逼出来的。
我听他说过自己开店的经过。在4s店的时候就经常和客户一起讨论自己出来开店的事情，他接触的客户有的以前是工厂产线上的工人，有的是酒店里的门卫，有的也是跟着老板，然后自己出来干的。他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也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在别人或有意的，或无意的或故意的怂恿下，他跨出了自己做老板的第一步。
他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借了十几万块钱，付了房租，买了设备，基本就没钱了，为了招揽客户，基本上什么样的方法都用了：贴传单，发传单，还因为在红绿灯发自己公司的优惠券被交警驱逐过，被车主骂过，甚至找cbd的门卫去谈给自己店里介绍客户，可这些基本都是收效甚微。
每天早饭基本不吃，午饭自己开火做饭，晚饭也是，很少出去吃。没有开源的情况下，只能节流了。
我和他们一起住在门店。修车在一楼，住宿在二楼：整个二楼还是房东盖好时候的样子，没有任何装修，水泥地面，水泥墙面，因为二楼只有一个厨房间，他们把洗澡间和厨房间就合二为一了。厨房加洗澡，真是一个奇葩的创意。二楼被他们自己买的石膏板分成了两个房间，一个房间是另外两个合伙人和我，另一个房间里是老板和她的女朋友。
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创业之旅。
开业最难的是有来店的客户，比这个更难的是有持续不断的来店客户。他们并没有什么高学历，简单第一步肯定是老朋友了，说白了就是抢老东家的生意了。有了一些客户的支持，对老板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他每天给我们挂在嘴边的就是修车一定要有责任心，技术高低可以通过学习来提高，可是责任心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
也许就是靠着老板的这份责任心，客户逐渐多了起来。后来老板很神秘的告诉我们，“开业最难的是有来店的客户，比这个更难的是有持续不断的来电客户，最完美的阶段就是让我们的客户帮我们介绍客户”。所以他要求我们凡事都要有责任心，必要关键功能备件一定要用原厂零件或者好的品牌部件，无关紧要的备件可以用副厂件或者便宜货，但是前提是一定要让客户知道其中利害并取得客户同意和认可。维修前一定要和客户沟通好再干。这是我最欣赏老板的地方。
随着客户介绍客户，老板的生意也越来越多了。但是烦恼却有增无减。
记得那时一个速腾车来做保养，材料都是自己从淘宝买来的，价格比我们的便宜了一半还多，后来我听老板说这个价格进货都进不到，而且自己也和客户说过了，但是客户只说了一句“你说这个价格你进不到货，可我就买到了，是不是你渠道有问题”老板便再也不说话了。东西都自己带了，那帮你换东西收50块人工费吧，客户又不愿意了，“别人家换都是20块，你怎么要50？把我的车放下来吧，我去别的地方去换。”客户又一句话直接走了。老板怔怔的站在那里，满脸通红。客户走后他走过来非常诚恳的问我“我价格真的要的高吗？我帮他4条轮胎都查看一遍，气压检查一边，雨刮水给他加好，防冻液，刹车油，都检查到。空调滤给他吹干净，四个门铰链全部用黄油润滑，还给他免费洗一次车，我真的要贵了么？我的店在这里，交着房租电费，养着工人，不要开支么？”老板一脸的真诚，倒弄的我很尴尬，我安慰着说“老板，我觉得你要的并不高，冲这份责任心，他会后悔。我相信你。。”
老板郁闷了一天。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客户只看到了眼前这点钱，而技术和责任心却已经一钱不值了。
老板在人群中继续演说，天更黑了，人越聚越多。老板的声音却不如以前大了，声音里也少了刚开始“演说”的那种底气。或许作为一个小老板，他也没有面对过这么大的场面。
老板有时也缺乏自信。记得一个迈腾车来保养，都弄好了，检查到他的后刹车片已经很薄了，按照2mm的标准，必须要更换。继续使用有可能因为温度过高导致摩擦材料和底板脱离而导致刹车失灵。告诉了客户以后，向客户报价，我们报价原厂的换好570，品牌换好330，客户一通电话之后说别人报价原厂的只需要300块，“你太心黑了”。一句话，老板竟然也是无言以对。问他300能不能换，如果能就换，不能就算了。老板仍然微笑着说不能，随后老板给了他一块原厂都刹车片，告诉他你可以带着这个刹车片去和你那个300块的对比，如果一样，你就在那里换吧。客户没有要，开车离去。
老板又郁闷了一天。晚上喝了点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吴，今天你看到了吧？”我说“嗯”。老板喝了一口酒说：“从网上100块买了一个lv的包包，还他妈问别人是不是正品。”
那天老板的话很少。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这是一个讲究营销的世界，你的产品可以不好，但是你的花样一定要多，你的营销也可以不好，但是你的价格一定要更低，谁又会在意你的东西的好坏呢，大家都已经在看价格了。
老板也有高兴开心的时候。那是要碰到朋友的时候了。
老板常告诉我，一般客户是客户，重要客户是上帝，忠诚客户是朋友。
他很喜欢给自己的朋友修车。这些朋友们经常就是车放这里，告诉老板什么问题之后就走了。老板有时候自己也想不通竟然有这样的客户，这应该就是自己付出的回报吧。尽管这些朋友们如此信任他，修理之前的相关费用和零部件的各种质保都会提前告知客户，征得同意后再开始修理，从来没有一次的自作主张。当然，这样的朋友的车上老板也能够赚的钱多点。这也许就是老板眼里都双赢吧。
客户付钱获得了非常有效率且专业的服务，来保证自己车辆在使用过程中的安全性。
这是一根信任，更是一份托付。
最让老板开心的还是客户的当面夸赞。“你门的技术非常好，弄了好几家都没弄好”“你们厂里搞的很干净，看起来很舒服，不像别的地方到处都是油没有一寸下脚之处。”“你们干了这么久，先吃饭吧，我不着急。”这些极为普通的话，每次都会让我们老板心话怒放。
那天老板非常高兴。晚饭喝了点酒，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吴，一个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但是你要坚持你认为正确的，你认为能给客户带来安全和快乐的东西，客户总有一天会感觉到。如果今天骗一次，明天还能骗吗？后天还能骗吗？那些人智商应该不会比我们的低吧？”
其实我知道老板心里一只有一个痛，有一次因为缺少了一个原厂配件，就用副厂的代替，结果客户发现了，因此而损失了一个客户。而且客户当时的钱一分没少的付给了老板，只留下一句话“你这样干，我很失望”这句话。
在老板心有旁骛的时候，这句话这个人就会自己跳出来，告诉老板当时的后果，老板就知道应该心无旁骛了。
“让开，让开，”两个辅警走了过来。我的思绪被他们打乱。
“你们在这里瞎吵什么？不知道这么晚别人要睡觉么？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辅警不耐烦的说到。
“这不是广场舞刚结束么，这个人欠了我们钱，我们几次打电话都不来拿车，也不给钱，我们也没办法啊，只能这样了。”老板看着走过来的辅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回话。从他双手紧攥着的拳头来看，他已经紧张到了几点。
我赶紧将我的小喇叭收到提兜里。躲到楼梯入口的阴暗处。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不可以在这里吵闹，再吵就把你们带回去了啊’辅警不耐烦的说到。
“我们都来了几次了，家里明明有人，也不出来开门说这事，那我们怎么办？”老板带着怯懦的反问着。
“那你们把车卖了啊”一个辅警调戏的说
“没有他的同意我们能卖吗？”老板说。
“那你们起诉他”另一个辅警不耐放的说
“早起诉过了，他还牵扯到其他的官司，他欠我们的钱是最少的，只有几万块，他还欠着别人几百万呢。”老板说。
“那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吵闹”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反正不能在这里吵。”
“那我们明天白天来”
“白天也不行”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也不管，反正就是不能在这里用这个喊，不管白天黑夜，今天给你警告，以后再见到就直接抓进去，你妨碍治安”另一个辅警大声的说着。
另一个辅警在一旁接着电话，我只隐隐约约的听到他说“嗯，知道了，我现在就在这里。。。。”
老板的脸红了，他知道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了，还搭进去了一个喇叭的钱。
围观的人也开始躁动起来，老妇领着孩子回家，老头继续吸着烟背着手往回走。“就是，这些外地人就是这样，没素质。。。。。”散开的人群里不时传出这样的话语。
我们一起开着破烂二手桑塔纳，晃晃悠悠，咯咯吱吱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店里。刚一到店里，老板的电话又响了。老板先是看了看电话，然后放在桌子上没有接，两只手不断的来水搓着，看着手机发愣。手机又想了起来，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像一个战士走向战场一样悲壮的拿起了电话：
“张姐，能不能在缓两天。。。。。”
我突然想到，老板两个月前就应该交房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