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少年王冬之烦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江村印象(图/自制)

首先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个少年就是我。写小说的人经常冒充这个冒充那个说“我”怎样“我”怎样,这样冒充是为了借花献佛,或者是为了金蝉脱壳,有时甚至是为了借刀杀人。真奇怪那些写小说的人竟然不会像江湖骗子一样被绳之以法,反而还得到许多人的追捧,而且还相信他们讲的故事是真的!我也喜欢看小说,虽然说不定我也被他们冒充过,我看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你们也一定被他们冒充过,所以说不定我看的就是你们。“借花献佛”“金蝉脱壳”“借刀杀人”这三个成语就是我从小说里看来的。我看得多了。我不为这些而烦恼。

我今年十六岁。实际上我十五岁生日还没过。但他们都说我十六岁,那我就十六岁好了。我右下巴上长了一颗痦子,红红的,上面不多不少正好长了一根毛。这根毛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好像从我刚上初中时起就有人叫我“男人”,因为他们说我长胡子了。实际上我的上下唇和下巴都光溜溜的,还乳臭未干,哪里有胡子?我想了很久才知道是他们看错了。一根毛也叫胡子,真叫人好笑,可见他们都是道行不深。但他们每次说我是男人以后就捧腹大笑,有的还笑得在地上打滚,差不多要死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想了几个晚上也想不明白。不过这种情况我看得多了。我不为这些而烦恼。

我的想法是:念书只要念到能看小说就行。我初中没有辍学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看的小说里还有几个字不认识,我想到初中毕业时就可以认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计划初中一毕业就回家。我双亲俱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影子。我哥哥比我大五岁,二十岁时他结婚,同时生了个孩子。现在他二十一岁,孩子快一岁了,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不关心。这些我看得多了。我不为这些而烦恼。

昨天早上,我剖鱼时将鱼胆弄破了,后来我将鱼煮了。吃早饭时全家人都说鱼苦,嫂子的脸一片漆黑。她说这样的大冬天让人吃苦东西,让人嘴苦心更寒。我哥哥关切地问她说你没事吧。我嫂子说没事没事!我没事孩子有事!吃鱼可以催奶,这回奶是催出来了,但百分百是苦奶,让我怎么喂孩子!这时孩子在摇篮里大哭起来。我嫂子拿眼睛瞪我哥哥,瞪得我心里都有些发慌。我哥哥立即放下碗筷,去哄孩子。我咯咯笑了两声。我嫂子就拿眼睛瞪我。虽然心里更慌了,但我只装作没看见她的眼神,低头认真地吃自己的饭。我想这样的情况也多了,我犯不着为这个烦恼。

昨天中午,我和一群朋友在一棵树底下说笑话,一人手里还夹着一支烟。我并不是经常抽烟,但一群朋友在一起,至少得做做样子。说着笑着,我的朋友们突然都将还剩半大截的烟悄悄扔到自己屁股后面的地上。我觉得他们简直是在浪费,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不把烟抽完了。他们很紧张地用手指着戳着我背后。我扭转身看时,原来是我嫂子站在我背后,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我傻乎乎地说,嫂子。我嫂子又拿她的眼睛瞪我,冲我说,你抽烟!然后又对我的朋友们说,你们抽烟!我的朋友们吓得一个也不敢出声,像是看到定时炸弹的计时器就要跳到零上。我感到好笑,她是我嫂子,你们怎么也怕她?我嫂子说,人还没烟长,就学着抽烟,你们以后一定都是些败家的东西!我的朋友们站在那里像是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我嫂子又说,我要挨家挨户告诉你们爸爸,今晚你们的日子好过了。我想起来了,他们可能怕的就是这句话。这时我的一个朋友说,大嫂,好大嫂,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爸爸会打我的。我嫂子说,他不打你,我告诉他干嘛?我的朋友说,行,我以后不抽烟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又说,我以后再也不抽烟了,真的不抽烟了,边将烟盒递到我嫂子面前。我嫂子说,你抽不抽烟关我什么事,反正我要告诉你们爸爸,一个个的鼻子像烟囱一样。我嫂子转向我说,你抽烟,我要告诉你爸爸。我想,我爸爸是你孩子的爷爷,平常你也叫爸爸,他又不管我。我嫂子又说,不,我要告诉你哥哥。我想,我哥哥是你孩子的爸爸,是你的丈夫,他有时候还和我一起对吹,我现在抽一支烟,他能说什么?我不禁在心里暗笑,其实全家人要说怕,我还是最怕你,但不也就如此而已?这样想着,我就咯咯笑了两声。我嫂子于是瞪着我说,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抱着孩子气呼呼地走了。

我最想不通的是,今天听到这个人说烦,明天听到那个人说烦死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烦,到底有什么可烦的呢?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烦算是怎么一回事?真令人想不通。

爸爸和哥哥在外做事,妈妈不知道干嘛去了,嫂子带着孩子,所以晚饭还是我来做。几道菜全做好了,现在来做米饭。一边做饭,我还拿着一本小说在看,古龙的《武林外传》。刚看到进迷宫那一节,就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我还以为是从迷宫里传出来的,等嫂子抱着孩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确认这声尖叫是她发出的。这时孩子也哭了,大概是被吓的。嫂子说,你要死了是不是,饭全糊了!你脑子到哪里去了?这时孩子哭得更凶了。我怕嫂子这回说出米饭会催奶,而糊了的米饭催出的奶也一定是糊的这样的话,但她这回却没有说。她说,你是做饭还是看书?你要真这么爱看书,考个大学再做个官,像王大生那样,你行吗?说着将书从我手中夺走。这时孩子却不哭了,伸出小手要去够嫂子手里的书,够了半天够不着。而我揭开锅盖,将糊了的米饭抄了一遍,将就着再焖一焖。嫂子将书扔到厨房的桌子上。孩子又哭了。只见嫂子边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往厨房外走,边哄着孩子说,别哭别哭,好了好了,别哭别哭,笑笑啊笑笑,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笑过呢?

晚饭时,哥哥在桌子那头几次抬头看我,我知道他可能有话要对我说。我看定他说,哥。哥哥就放下碗,手里还捏着筷子,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抽烟了。我说,我没有抽烟,平常还是你拿烟给我抽。哥哥说,那是闹着玩的,谁让你真抽烟?我说,我没有真抽烟,我就是抽着玩的,你什么时候见我自己买烟真抽了?哥哥说,真的没有?我说,没有。哥哥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对我说,你还撒谎!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也就不说话,看着他。他说,你说你中午抽了几支烟?我看了看嫂子,她正在低头吃饭,像没事人一般。我说,中午我是抽过一支烟,那也是抽着玩的,还是他们给的。哥哥说,以后不管怎样,你都不要抽烟。我说,以前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你今天怎么了?这时孩子又在摇篮里哭起来。哥哥看了一眼嫂子,去哄孩子去了。我心想,我的那些朋友们,应该也在家哭成一片了吧。

不用说太多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晚饭就是这样吃完的。收拾完碗勺,王胜利来了我家,扯开嗓子和哥哥聊天。本来孩子安静地睡着,这王胜利一来,孩子不但醒了,还哭了起来。嫂子瞪着王胜利说,丧门星,你一来孩子就哭,你不能小点声说话?自己耳背把别人也当聋子。王胜利说,你声音也不小啊,我最多只能把小孩吓哭,你发起威来,连春生都要哭。王春生坐在那里掏出烟来,递给王胜利一支,他又拿出来一支递给父亲,发现父亲已经坐在那里打瞌睡了。他将眼光转到一旁的我身上,犹豫了瞬间,还是将烟放到自己嘴上去了。这令我心里不舒服,因为王春生就是我哥哥。我哥哥将王胜利和自己的烟都点着。王胜利说,最近我的运气还不错,昨晚赚了二百多,王义比我还能,赚了快五百。哥哥说,你哥俩真能干,晚上还加班。王胜利说,可不,说话就过年了,这几天正是显身手的时候。哥哥说,昨天你跑了几圈?王胜利说,几圈?足足跑了二三十圈!哥哥说,一晚上跑二三十圈,哪有这么快的?你受得了你的拖拉机也受不了。王胜利说,什么拖拉机?哥哥说,不是拉砖?王胜利说,拉个锤子砖!我是说打麻将啊!哥哥说,打麻将?就不再说话了。嫂子这时走过来,坐到哥哥身边,拿眼睛直直地瞪着王胜利。王胜利说,你瞪我干嘛?不认得我?转而对我哥哥说,怎么样春生,到我家去,服务周到,脚冷了有火钵暖脚,茶水不断供应,烟是红梅的,还有今天刚买的过年货,大家照吃。今晚王义不在,三缺一,屁股朝大门的风水位置让你坐。哥哥说,那还可以嘛,真还可以嘛。嫂子对哥哥说,你要去?哥哥对王胜利说,不玩钱,行不行?或者玩小一点的,不要太大,行不行?王胜利说,你说了算。嫂子对哥哥说,你真要去?哥哥对王胜利说,也不要玩太久,行不行?明天就过年了,今天算是今年的最后一次。王胜利说,你怎么说怎么着行吧?嫂子瞪着哥哥说,我今晚不会让你去的!哥哥也拿眼睛瞪嫂子,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他转而去看王胜利,还摇头笑了笑,他的意思是邀请王胜利一起笑一笑女流之辈的不可理喻。但王胜利发现哥哥笑得十分空虚,说,你也算是个长把儿的,要是小兰对我这样说话,我早就大巴掌呼过去了。小兰是王胜利的媳妇。王胜利说完这话,发现嫂子现在正瞪着自己,王胜利对她说,数相貌身材,你是村里最叫响的,就是有样东西长得不好,一对眼睛像两只牛卵。嫂子说,放你娘的屁!王胜利说,我可不是春生,我可告诉你,把我惹急了,提起来扔屋顶上去!嫂子说,回家放你娘的狗屁去!王胜利不理她了,对我哥哥说,走吧走吧,今晚就看你的了,看你是不是个长把儿的。哥哥要站起来,被嫂子一把拽住衣服,又坐下了。哥哥说,就让我去玩玩,就今天一晚上,你看我差不多一年没摸麻将了,这不是过年了吗?嫂子说,你不要多说,今晚不会让你去的。王胜利说,走走,春生快走。哥哥站起来,王胜利很高兴,拉着哥哥一起往外走。嫂子紧步跑到哥哥面前,将他衣领抓住拼命往后一搡。哥哥没防着嫂子有这一招,往后打了个趔趄坐到椅子边角上,没坐稳,连人带椅子倒到地上,椅子又碰到桌子,桌上一只玻璃杯子骨碌碌滚到地上,摔得粉碎。孩子大哭。母亲说,胜利你这个厚皮鬼,知道春生去不了你还拱火。这时王胜利早跑没影儿了。

嫂子坐在母亲身边嘤嘤哭泣。哥哥坐在地上说,丢人现世!你要我明天被他们笑死!你他妈给我滚!嫂子哭着说,好,我滚,你和王胜利他们一起过去吧!说完拔腿就跑到门外。外面下着雨,冬天的夜黑得铁板一块。我也跟着嫂子跑了出去,自己也不知什么原因。哥哥在地上冲我喊,别拉她,你拉她我揍你!我回头冲他吼,你闭嘴吧!我拽住嫂子的一只手臂,但被她使劲挣脱了,地上又滑,我一屁股摔到泥地里。雨下得很大,嫂子还是往前跑,已经看不见人了,只有冲着她跑的方向喊,嫂子,嫂子,你别走!你别走!我料想她一定越走越远了,又放大声音喊,嫂子,你回来,雨太大,你回来!这样喊不是办法,她既然要走就走吧,但雨这么大,得给她送把伞。爬起来回家取了把雨伞冲到雨里,向她跑的方向跑去。跑不出几十步,听到她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时,辨认出她站在一棵树底下。我很奇怪地对她说,你怎么在这里,给你伞。她擦了擦眼睛说,不跑了,咱回家吧。哥哥坐在地上捂着头。嫂子回身将门关上。这时母亲已经带着孩子和父亲都去睡觉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去睡觉了,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没再回头看哥哥和嫂子。

被窝特别冷,刚才又被雨淋湿了衣服,虽然现在衣服已经脱了,但还是有种湿寒侵心的感觉,到半夜也没有睡着。以前再冷,进被窝几分钟就能入睡,这次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被窝里仅剩的一点暖气也被我放跑了。我想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是腊月的倒数第二天,什么叫寒冷腊月,大概这么冷是不奇怪的,睡不着也是因为今晚特别冷,比任何时候都冷。这也不足为怪。

天亮了,大家都开始忙活。还好雨停了,空气里噼里啪啦地从一早就开始炸响着鞭炮声。中午我看到王大生一家回来了。从车上下来了五个人,王大生和他老婆,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有一个人不认识。王大生向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挥手说着什么,那人就钻进车里,车子开走了。他家和我家隔着两户,四户人家围着门前的池塘呈扇状分布,所以他家的正门斜对着我家的正门,池塘并不大,我家和他家的正门相隔也就百十步。他们没有从我家这边,而是从池塘另一侧的塘边泥泞小路往家里走。王大生的爹和娘,他的两个兄弟,兄弟的老婆和孩子们,一队人早在门口迎候了。王大生的娘迎在最前面,将王大生手上拎的东西接下来,对他说,回来啦!王大生没说什么。他娘又对后面的大儿媳妇和她的两个孙子说,回来啦!没有人理睬她。王大生是县里哪个局的局长,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爱答不理的做派,连着老婆孩子也学会了。

前年他家和我家吵了一架,原因是他家的一只鸡死了,被我家的渔网卡死的。这鸡大概是个急性子,来我家秧田前想糟践里面的秧苗,被拦在周围的渔网缠住了,虽然是废旧的渔网,弹性和韧性仍在,这鸡是越急越使劲,越使劲越缠得又乱又紧,结果给自己裹成了粽子,死了。母亲抓了自家一只母鸡送给王大生娘,王大生娘虽然一脸漆黑地埋怨了半个时辰,但也终于接受了。谁知到了下午,王大生娘来我家送还了那只母鸡,因为王大生中午从县城回来了,向他娘讲了鸡生蛋蛋生鸡的道理。母亲对他娘说,你家死的公鸡,我赔给你的是母鸡啊!他娘一想也对,符合儿子的意思,而且还占便宜了,拎着那只母鸡又回去了。他娘回去不一会儿,就听他家屋里传来王大生的斥责声,死的公鸡,赔个母鸡,没有公鸡那些母鸡下蛋有什么用?王大生娘又拎着那只母鸡来我家,磨了一会儿嘴皮子,母亲叹口气,抓了一只公鸡,王大生娘提着公鸡走了。过不一会儿,又听王大生在他家吼,他家的公鸡能和咱家的公鸡比?哪个轻哪个重你掂量过?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母亲怒了,对着他家喊,大生你也是个大学生、大干部,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啦,讲话怎么这么不凭理?王大生不说话,他娘倒是跳了出来,一个半老村妇和一个更老的村婆隔着池塘吵起来,惊起池塘边树上归巢的鸟儿,扑棱扑棱在池塘上空飞旋。村子不大,很多人家早早关上了大门。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只公鸡一只母鸡扔给了他家。母亲说,如果一直吵下去,死赖婆肯定又像上次和胜利家吵架一样,躺到你家堂屋死活不走,还得管吃喝屎尿,还过不过日子了?最后少不了要村干部来调解,村干部会怎么调解?他们正盼着机会向王大生献殷勤,而且指定要在咱家吃一顿,说是要公款结账,最后还是一笔烂账。母亲又说,没有人吃亏,就没有能摆平的理儿。说这话时她的脸色白得吓人。

中午十二点之后,村里有些人家已经开始祭神祭祖了。天上下起零星的雪点儿。我在门前劈柴,看见王大生一家在自家门前摆祭桌,大大小小十几口。几个小的已经在安置鞭炮,大地红、麻雷子红艳艳地在池塘边摆了一长溜。大地红不仅响,响的时间还长;麻雷子那就更是一种直接的宣示啦:噌—咚~、噌—咚~,谁家比我家的响?从小就见村里人这么比的,但没哪家能比过王大生家。你炸你的炮,我劈我的柴,两不相干。虽然第一声冲天响震得我斧头差点劈歪了,但我没再拿正眼看他们。劈着劈着我就中了一弹,后脑脖子由痛到麻由麻到木由木到鼓起一个大包。呔!欺人太甚!我不假思索地走到池塘边,平举斧头,直指池塘那边大声喊,王大生,你家是请神还是死人了?这一声可能比麻雷子还响,只见他家那边一群人惊诧地往这边看。没听懂?我得接着喊,王大生,你×养的没长眼,你家炮也跟着没长眼?冲着爷爷脑门炸。这次好像听懂了,因为我的另一只手正抚着自己的后脑勺,而那边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说着话,人群有小小的骚动。骚动里跳出王大生的两个小子,大的王全中,小的王永,站到池塘那边对着我这边叫开了,除了俚语粗话还夹杂着城里学来的国骂。奇怪的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王大生都默默不语,跳出来的不是他爹娘就是他儿子。这倒平衡了,因为他俩和我是平辈,但是二对一,显然又有失公平。我是越骂气越往上涌,提着斧头就往他们家那边冲。父亲闻声赶来,一把抱住我,叫道,小伢,不能去!这么一抱一说,倒使我更来了劲儿,挣脱他,提斧前冲,但是没跑几步,又被正在摆祭桌的邻居王贵友跑来抱住了。那边也不甘示弱,王永进屋拿出一把鎏金宝剑,嗨,玩具!但抽出剑刃在渐大的雪花里挥来挥去也会褶褶闪光;王全中则端着一把气枪出来了,这可是把真枪,打鸟的。他们也往这边冲,被离他们家近的王五七一家抱住了。嫂子这时将孩子放到摇床里,拿着把镰刀站到塘边,对应的是那边王大生媳妇,提着把锄头;母亲从厨房里握着锅铲出来了,对那边指指点点,对应的是那边王大生的娘,举着竹杷对这边比比划划,父亲和哥哥本来一直在劝着我们,劝着劝着给自己也劝进去了。双方无非是抖落对方祖宗几代的历史,使本来的祭神祭祖成了众神骂祖。其实往上追溯没多少代,池塘对岸的两家可能还是兄弟,再继续追溯,全村的祖宗还是同一个人。这时候谁会考虑这么多,就像没有人会问我是不是真被他家的鞭炮从百十步开外炸着了。骂战以我将斧头往他们家那边扔去,最后噗通掉进池塘里而结束;他们的宝剑和鸟枪可没舍得扔。王大生一家收拾祭桌,关上大门,过年去了。我家这边,门前摆上桌子,祭神祭祖。

年夜饭就成了庆功宴。嫂子兴致很高,挨个给大家敬酒、夹菜,已经不像我认识的嫂子。敬到父亲那里,父亲龇着牙眯着眼喝了,他平常不喝酒。敬到母亲那里,母亲很爽快地和她碰杯喝了,母亲假嗔着说,秀枝你的脾气得改一改。嫂子说,嗯,改,我知道。哥哥好像得了鼓舞,说,你这对眼睛,以后收着点,村里小孩每天都有被你吓哭的,哈哈。嫂子又拿眼睛瞪哥哥,说,我愿意这样吗?我以前是这样吗?哥哥不吭声,笑着吃饭。嫂子还来敬我,搞得我怪不好意思。嫂子说,以后不能再叫小伢了,过了今天,又长一岁,十七了,该叫你大名了,来,王冬,碰一杯。喝了酒嫂子又说,过完年开学,快中考了,王冬一定争气,考个好高中。我说,没想上高中,拿个初中毕业证就拉倒。嫂子说,不能这么想,像王胜利、王义兄弟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砖过日子?像王贵友一样出去做木工,手指都被削断了两根?像王五七一样,天天被另一家人欺负?你将来是要考大学的。我没再说什么,也给大家挨个敬了酒。孩子好像被这融洽的气氛所感染,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嫂子逗了会儿孩子,孩子迷迷蒙蒙睡着了。嫂子对哥哥说,我爸就说过,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麻将玩玩可以,但不能上瘾,你看王五七,一年干正经活挣不了几个钱,麻将瘾比谁都大,赢了疯疯傻傻,输了给麻将桌都砍了烧了,何苦?哥哥说,那我今晚就去怡情一下?嫂子笑眯眯,对母亲说,妈你说怎么样?母亲笑着不说话。

吃完年夜饭,走到村子的夜里,雪下得更大了,远近都是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前几天下雨的泥地还没干,我探着步子,就着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心里好像有一点隐隐的烦恼,好像是纠结于过完年继续考高中还是等着初中毕业回家,好像又是耿耿于下午的那场骂仗到底是谁家输了谁家赢了,但又好像是迷惑于嫂子的前后判若两人,说不清楚。那就在这大年夜里走到谁家是谁家,去找朋友们抽抽烟,吹吹牛吧。

池塘对面的王大生家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夹杂着说话声;隔壁王贵友家听着只有女人和小孩,王贵友应该是出去打牌了。走到王五七家门口,听到屋子里有麻将声和着聊天声,正要推门进去,听到王胜利说,秀枝这婆娘,爹是初中老师,自己也有点文化,怎么嫁给了春生这个软蛋。王贵友说,秀枝这人还是不错的,我主要是说人长得不错,就是嫁过来前看着像小猫,怎么当了媳妇就成了母老虎。王五七哈哈笑着说,媳妇的,婆娘的,小猫的,老虎的,打牌打牌,九饼!王全中说,杠!什么烂×母老虎,遇到我还不是一根指头就摁死,自摸,糊了!洗牌声里我想撞门进去,听到王胜利又说,全中,你是从城里带仙气回来了?手气这么好。王全中说,城里像秀枝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不用我花钱,人家还求我;烟也不要钱,我爸那有仓库,抽吧抽吧。王贵友说,大气,跟你爹一样。王五七说,就是就是,大气才能当干部,大干部。我感到胃里有股堵堵的闷气往胸口涌。去年王贵友家轮值当小队队长,年底全村分共有池塘里的鱼,从来的惯例是户口外迁的不得分鱼,本该由王贵友来主持分鱼,但王大生爹却在现场指东指西,要给户口在外的大儿子一家四口也分鱼。王贵友怕得罪王大生,更怕得罪全村人,只得从自家份内的鱼里拎了两条大的给了王大生爹,谁知王大生爹根本不承情,觉得是自己应得的,还嫌少。王贵友差点没当场喷血。还是去年,村里田地重新划界时,王胜利家被王大生家占去了半垅地,两家大吵,王大生娘赖到王胜利家堂屋不走,先坐着,后躺下,先管吃喝,后管屎尿,一连两天。王胜利无奈,半垅地的事只得认了。前年,王大生给他爹娘新修房屋,要在靠王五七家屋子那侧加一间,但是嫌王五七家的墙角碍事,说是挡他家风水,指挥工人给王五七家的墙角从直角削成了拐弯抹角。王五七从外做工回来,一看自家墙角,提着斧头就去了王大生家,过不一会儿却拎着一瓶酒出来,乐呵呵地回家了。再加上前年我家送给王大生家一公一母两只鸡,今天下午我后脑脖子上的包,这是该来的都来了,凑齐了啊。我想要是全身绑上炸药就好了,冲进屋里将王全中、王胜利、王贵友、王五七,连同自己,一锅烩了得了。又听王全中接着王五七的话说,不大气能行?不大气的话,下午早给王冬那小子一枪崩了,青蛙蛤蟆是一家,弄死他一家不跟弄死一窝蚂蚁一样。

我一脚将门踹开,像当年的林冲一样带着一股寒气站在王五七家门口,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四双惊恐又闪烁的眼神。王胜利、王贵友的脸抽搐着变成了尬笑,王五七的脸则从惊恐慢慢变成了无所谓。王全中呆坐在那里,嘴角微张,低眉看着身前桌上的中华烟和一堆散乱的纸币。

我指着王全中:你,狗娘养的,拿上你的鸟枪,我在雪地里等你!

说完向门外走去。

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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