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仇,要挖两个坟墓,一个给敌人,一个给自己!”
一、头换头兮
上学时,顶流行写小说。曾有同学写出不少戏说的话儿来,也没什么讲究,只是应着典故嵌着些时兴的谐语,图个乐子。
看来,爱讲故事也是人的天性,只管讲来讲去也顾不得讲了多少个因地制宜的版本出来。
故事新编,新编新编,旧瓶装新酒,新在与时俱进。
先生深谙“戏说不是胡说”的道理,将文献的博考与虚构的想象结合,把顶礼膜拜的人物说成了寻常百姓,说进了百姓家,且说得妙趣丛生、真相毕露。
《故事新编》八篇中,我最爱读《理水》与《铸剑》两篇。理水诙谐中兼有辛辣的笔锋;铸剑近于武侠,又处处挟着诡异的气氛。
鲁迅在给黎烈文的信中说:
“《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
《铸剑》讲复仇,故事取自《搜神记》中的三王墓。
传统意义上的复仇是种以暴制暴的直接了当的手段,受儒文化“人之大伦”影响,因私情复仇往往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礼记》中记载:
“子夏问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
孔子说,父母之仇,要寝苫枕干,时刻不忘。眉间尺生来,复仇计划便已安排妥了,也可以说,眉间尺本身就是为着复仇而生。
“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眉间尺的父亲为王所杀,这仇是必然要报的。而这又恰恰是他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优柔的性情成了他自身的壁垒。
眉间尺执着对父亲的爱踏上复仇路,他誓成为杀手,但杀手的冷酷与他心中的爱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实现对父亲的爱,他必须先要剿灭自己的爱。
这场复仇俨然成了对爱与恨的撕裂,挡在复仇前面的便是对爱与恨的抉择。复仇使人的爱变得不可能,而一旦失去了爱,人也便不再是人。
复仇,要挖两个坟墓,一个给敌人,一个给自己!
要复仇,便要先杀死自己,先向自己复仇!
第一次刺杀失败后,显然眉间尺也已意识到母亲所说的“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这同样是对生命的自觉的认识。但优柔是他的本性,本性又难移。
宴之敖的出现是眉间尺达成爱与恨统一的必然。
宴之敖是复仇的指引者,也是复仇的践行者,他是脱胎于眉间尺完整个体的纯粹理念的自我。眉间尺向宴之敖献上头颅和剑。
他的自戕,是真正复仇的开始,同时却也是仇恨的终结。
仇恨只有附于人才能具有它本身的意义。眉间尺的自戕,不论复仇成功与否,之于他、之于王的恨全不复存在。真正开始的复仇不再是因着仇恨,我更倾向于是因着正义。
那这复仇也不能再称之为复仇,更像是一场善于恶的革命。
这场自戕式的“革命”因眉间尺的自戕完成了对旧式复仇意义上的升华。
二、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一般都倾向于认为宴之敖是鲁迅自身的投影,我更倾向于宴之敖是种纯理念的存在。
宴之敖来自汶汶乡,汶汶便是虚无,他不是真实的人,世间也难找到这样的人。他是鲁迅对于“世人无有纯粹”的寄托。
相较于宴之敖,眉间尺所面临的两难更近于鲁迅现实中的境遇。
《铸剑》写于“三一八惨案”后约半年光景,鲁迅目睹了封建军阀的暴虐与凶残,这血的教训让他开始思考暴力革命的重要性,鲁迅认为应该“抽刃而起,以血偿血”。
但现实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世人又多以麻木,旁观,期盼他们自觉对自己“开刀”是一种不可能,企望他们践行自我牺牲的革命更是一种妄图。
鲁迅用“铁屋子”来比喻那时中国的现状,认为叫醒那些熟睡的人是不必要的,这其实是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对现实极度失望下抱有的强烈的希望与热情。
世人需要宴之敖这样纯粹的人物的指引,世间也需要宴之敖这样纯粹的力量去践行。
宴之敖是鲁迅的寄托,也是鲁迅想要去做的:是身先士卒,宁肯牺牲自我也欲成全他人的纯粹的践行者;是“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的高歌。
这不是复仇,这是正义对邪恶的讨伐,是善对恶的革命。如鲁迅所认为的“复仇不是有怨必报,而是复仇本身就该具有正义性”,也如文中宴之敖所说: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
《三王墓》至“三头俱烂,不可辨识”止,在这基础上,鲁迅继续写了“众人辨头”的荒唐剧。
王身上具有的"恶"的成分,诸如贪婪、专横、残暴,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王也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的“集大成者”。
宴之敖杀了王,仇固然是报了,但是这个社会依然没有变,人的行为依然没有变。如把这当作场革命,亦有其不彻底性。
《铸剑》乃至《故事新编》更偏重于纯粹的文学性,又臭又长的各方面解读也未免牵强附会,权当作个人理解罢了。如作家残雪所说: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的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
鲁迅是怎样的人?如前面所写,“在对现实极度失望下依然抱有的强烈的希望与热情”,这是极难做到的。时至今日,我们仍然需要鲁迅,这是鲁迅的价值。
这世界永远需要务实的人,不是居高临下嘲讽一切的不作为者,不是居住在“文化山”自负于文化传承者之流。
“铁屋子”也未必就打不破,殊知,在数十年之后,那群熟睡的人亦成了坚定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