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张博宇时,他正低着头背对着我坐在等候室,我邀请他进入咨询室。
一进咨询室,他就以近似躺着的姿态蜷缩在椅子里,低着头。张博宇,32岁,未婚,正在做博士论文。他的年龄和他整体呈现的略带颓废的状态极不相符。
咨询室的气氛有点紧张,他低着头,不停地抠手指甲。几分钟之后,他低沉地说:学校推荐我来找你,难道认定是我的心理问题导致我无法顺利毕业吗?非要认定谁有心理问题,那也只能是我爸,他才是个心理扭曲的人,他才应该坐在这把椅子上接受治疗。
我说:首先解释一下,学校推荐你做心理咨询,并不是他们已经主观地认定你有心理问题,而是希望你能够得到专业的帮助,纾解压力;至于你的父亲是否应该接受心理治疗,我不得而知,毕竟此刻是你坐在我的咨询室。
张博宇冷笑地说:是呀,给我的感觉就是你们三方合谋,我才成了病人。
我说:以你读过的书,对心理治疗的认知,你认为接受心理咨询的人全部都是病人吗?
张博宇激动地说:那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安排、被支配,我毫无知情权、毫无发言权,更不要说决定权。你觉得作为一个32岁的成年人,是应该由谁来决定是否接受心理治疗?
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才觉得这才是32岁年轻人应该有的生命力。
伪学霸张博宇
张博宇出生之前,他的哥哥去世了。据说哥哥从小聪颖过人,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初二时因为一场车祸离世。
从小,父亲就感慨为何老天夺走一个那样聪慧的儿子,却送来一个资质如此平常的儿子。于是,父亲不断地给张博宇讲哥哥小时候多么多么聪明,识字、计算、天文、地理、象棋如何精通,并且按照教育哥哥的方式来教育张博宇。
张博宇一旦学不会,甚至做的没有哥哥那么好时,一定会被打。小时候的张博宇没有玩伴、没有娱乐,终日被关在家里背书、练字。张博宇清晰地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下午,父亲把国内一所知名大学的名字贴在书桌前,告诉他说:这是非常厉害的大学,当年你哥哥的目标就是进入这个学校,你以后努力吧!
张博宇根本不懂得这所大学对他的意义,在毫无自主性,不断被要求、被胁迫、被体罚的重复中,张博宇只考上了二本,父亲大失所望。
进入大学,张博宇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受束缚,可以放开手脚随心所欲了。然而,张博宇不懂与同学、室友的相处之道,很快以脾气怪异为由被边缘化;根本没有体验过娱乐,他自然不知道如何玩耍,只知道拿着钱去网吧打游戏;学习没有了父亲的严加管束也是多门挂科,甚至严重到威胁他能否顺利毕业。
内心苦闷无法疏解的张博宇失眠了,情绪极其低落,学院联系家长准备将其劝退。父亲不愿意接受儿子被劝退的情况,办理了提前退休,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有了父亲事无巨细地控制和照顾,张博宇不仅顺利毕业,还通过考试取得了硕博连读的资格。
读博后,因为无法适应学习与工作、实验多重角色和任务的转化,没有拿出足够好的实验数据,更没有写出在指定刊物发表的论文,即使有父亲的陪读,张博宇还是连续三年都没有顺利毕业。
我是一个替身演员
中间的几次咨询并不顺利,张博宇经常以做实验需要加班为由调整咨询的时间,有的时候还有迟到的现象。
我问张博宇:每次调整咨询的时间或者迟到的时候,你内心涌出是想法是什么?
张博宇说:没办法呀!毕业在即,我得抓紧做实验,没有数据,我哪里来的论文呀?我要是再不毕业,我爸也要唠叨死我了。
我说:我们的咨询已经进行到了第七次,除了对你的经历有了一些基本了解,你基本没有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你还记得第一次来咨询时,你就说过我是你爸爸的同谋者,一直到现在你依然是这么认为的吧?
张博宇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狡黠,他定了定神色说:不瞒您说,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我就是想通过一些小动作告诉你,你不可能像我爸一样控制我,我爸现在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控制我。你们都不能。
说这些话时,张博宇低着头,神情古怪,倒有点像自言自语。
待他的情绪缓和一些,我决定和他聊一个他不愿意聊起的话题:哥哥。
我问他:对哥哥有印象吗?
他依然低着头,闷声地说:只看过照片,一直听家人说起他如何聪明,其他就不知道了。
我问:那么,请你仔细想一想,这个素未谋面,你不甚了解的哥哥对你有和影响吗?
张博宇突然抬起头,略有激动地说:影响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那么笨,令家人失望,他就像一座山,我永远也越不过去。而我现在做的事情,读的书,不过是父亲希望通过我,来完成哥哥的遗愿罢了。在这个家里,哥哥虽然离世了,他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虽然我一直活着,我却像一个替身演员,我用我的生命成全全家人对他的悼念。
我问:你说这些的事情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什么画面吗?或者有什么想表达的情绪吗?
张博宇又回归到惯常蜷缩着的状态,说:我从小活在哥哥的阴影下,非常自卑,家人不断拿哥哥和我作比较,仿佛我才是那个应该出车祸死去的孩子,而我却腆着脸苟活于世。我没有考上父亲给我指定的大学,也就意味着我无法完成哥哥的遗愿。
大学毕业后,我根本不想再读书,我想感受社会,到社会和工作中摔打自己,但是我又一次被拽回来继续读书。
也许,只有我读书越多,才越能抚慰爸爸丧子之痛吧。也许我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儿子本身,他需要的不过是为了证明他有过一个聪明的儿子。我对我的生活毫无掌控感,我就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一切行动都有父亲来操纵,我真的不配活下来,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完成博士的学业,我知道这已经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了。
说到这里,张博宇有些哽咽。
我说:听起来,这些年你积攒了很多对父亲,甚至对哥哥的愤怒,还有很多的委屈,是吗?
张博宇没有说话,把头埋在臂弯里,我清楚地看到他因抽泣而抖动的身体。
自己做一回主演吧
那次咨询之后,张博宇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积极配合咨询中涉及的敏感问题,咨询进行的很顺利。
后续的咨询围绕和父亲的关系、以及个体选择而展开。
我问张博宇:你对父亲对你的控制十分反感,对父亲的举动你有什么想表达的吗?
张博宇摇摇头说:我爸就像一个导演,我只是个替身,主演是我已然离世的哥哥。我的生命因为这份死寂般的控制而失去活力、乐趣和掌控感,我对他很多的怨恨。
我说:从第一次咨询到现在,我觉得你扮演了两种角色,一个是原告,一个是法官;爸爸成了道德法庭上的被告。你一边拿出证据,证明他是如何戕害你、扼杀你的;同时,你还可以跑到法官席,对爸爸做出一边倒的宣“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就是因为你的行为,这个年轻人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听我这么说,张博宇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爽朗的笑声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你说的太形象了,这么说起来,我不是一个公正的法官,我对父亲做出了不公平的裁判。
我说:把自己所有糟糕的境遇都归结到父亲身上,你确实不是一个好法官。
张博宇思考了一会说:你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当年我本科都面临无法毕业,是我爸陪着我,我才从放任自流的状态里回归,通过研究生考试的。如此看来,我爸也并不是处处应该被指责的那一个。
我说:我看到了你的巨大的进步,你开始看到父亲身上正面的因素,这真是太棒太棒的事情了。看到父亲身上值得你嘉许和认同的部分,你有什么感受?
张博宇说:轻松很多,怨念仿佛一下子放下。
我说:也许此刻你没有做父亲,你无法体会父母的心态,父母在当时当刻的情形下做出的决定,都是他们权衡之后的最佳选择,符合你的最佳利益。尽管有时候,你本人认为的最佳利益和他们以为的你的最佳利益不是一回事儿。
这次咨询结束的时候,张博宇的状态出奇的好,他不再蜷缩在椅子里,低着头,而是很阳光、很喜悦地和我讨论他痛恨了32年的爸爸。
我给他留了作业,让他写出父亲做过的一件事,这件事情给张博宇曾经带来过巨大的伤害,并在一周内以讨论的形式和父亲面质。
一周后,张博宇有些迟疑,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像个犯错的孩子把笔记本推给我看,我看到他和父亲对自己是不是亡故哥哥的替身这件事进行了面质。
看完后,我问他:你相信父亲说的话吗?
张博宇依然很迟疑,慢吞吞地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现在父亲告诉我,他们很想念去世的哥哥,但是现实中对我的要求和管束,是出于对我本人的期望,而非是为了让我替代谁。
但是他们也希望我能够做出像哥哥一样的成就,所以才有了对我无尽的控制。父亲认为过去32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所呈现的举动,却没想到给我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我问:你愿意尝试着相信父亲吗?
张博宇耸耸肩说:我不像过去那般坚定地认为我是个被戕害且没有自我的家伙了,这本身就说明我的潜意识里是相信这种解释的,但是头脑里还会蹦出来一些干扰的声音,毕竟这种糟糕的体验持续了32年。
我鼓励他说: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从选择信任开始,也许你会轻松很多。最近实验做得怎么样?对论文的发表有信心吗?
张博宇猛地抬头,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冲动说:我想退学。千万不要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我是认真思考过的,研究生毕业的文凭能够保证我在自己喜欢的行业里找到一份能够照顾自己的工作。过去一直都是父母在照顾我,现在我想照顾自己。虽然选择退学,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逃避,而是对自己能力的全面评估之后做出的选择。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真的非常努力了,但是我依然做不到。
我问:父亲答应吗?
张博宇说:不知道,但是我会说服他。他一定会对我失望,但我却能够感受到自己对实实在在的生活的渴望和憧憬。我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个姑娘,谈个恋爱,沾染一点俗尘,在工作和生活的关系网络中去捶打自己。毕竟学校已经不是我逃避凡尘的终南山,我需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来让自己成长、坚强、担当。书上不是也说生活其实就是所有关系的总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关系中去体验和历练。
张博宇直立着身子,看着我的眼睛说话的样子真可爱,这副执着、坚持的表情和他32岁的年龄很般配。
张博宇退学了,父亲回老家了,目前张博宇正在找工作,他的咨询也一直在继续。
每个人,无论以怎样的姿态存在,你才是自己生命的主演,你的人生脚本由自己自编自导自演。如若每个人都可以全情投入地导演自己的生命,全世界都在为你预留一座灿灿生辉的奥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