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田野调查在英国人类学界兴起。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当时正参与马雷特一行人对澳洲土著的调查。期间,不巧赶上战争爆发,由于他的奥地利身份,被扣留在当地。
幸运的是,澳洲当局“慷慨”允许他在澳洲进行田野调查。于是,在特洛布里恩德岛,他开始了人类学家的冒险,同时也是旅居的田野生活。
土著居民的生产活动、巫术仪式乃至性生活,都使他感受到巨大的震撼。他细致入微地观察、记录着。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里,他写出了当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看似原始,却在逻辑上充分自洽。这种来自野蛮文化的异样理性,对于从现代世界落荒而逃的他而言,是与工业科学世界隔绝,却依然自如存在的罗曼蒂克形态,他在此间找到了人类学的感觉。
后来的剧情大家都知道,马林诺夫斯基死后,他的遗孀出版了他在岛上所写的日记,(说真的他妻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与那本人类学界的扛鼎之作所展示的高超的人类学家技艺不同,日记里的马林诺夫斯基对当地人充满了鄙夷、厌恶,对田野生活充满懊恼。
这桩人类学界的八卦烧到今天也没有烟消云散,马林诺夫斯基在民族志和日记里表现出的情感分裂,暴露出人类学家内心的主观真实(patrial truth )在民族志上的亏欠,而人类学家曾尝试各种方法来弥补:它也许曾是阐释民族志的代入式深描、也许是政治经济民族志的冷静自持、也许是往返于他者与自我之间的田野作业反思。
不同的人类学家会变换不同招数,美其名曰写作范式。
然而,作为一个人性的问题,被起底的马林诺夫斯基日记似乎是个永恒的诅咒。
人,真的能对他者产生共情吗?
讲一个体验。
2012年,富士康发生13连跳,举国震惊。作为“关心现实”的人类学学生,自然对那个田野现场心生向往。但迫于不可描述的原因,没能如愿进入富士康。
后来大家退而求其次,去了遍地是工厂的珠三角寻找目标。至少在统计的名义尺度(虽然这一尺度最弱)上,可以安慰自己:珠三角的工厂工人和富士康的工人,在被资本主义所垄断的命运问题上,有着相似的性质。
时间过去多年,那个田野调查除了被我们自己的记忆包装成一段“工厂卧底经历”以外,既没有形成像样的调研报告以“建言献策”,也没能形成直观的推断统计来呈现底层世界的面貌。
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经验材料的收集不到位、理论不够系统、人类学对工厂研究的接受程度不乐观等等,理由可以找一堆。
但也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讲述这个经验,内心需要面临道德和情感的困境。
就像马林诺夫斯基的日记,许多田野中的人事带给你的身体和情绪反应,是羞于光明正大告诉别人的。
况且,马林诺夫斯基好歹有当地白人向导,而一般意义的田野调查,实际都会得到当地人,而且通常是基层的支持和接待。而我们通过劳务派遣公司招聘的“直入式”参与观察,不存在对你有着接待义务、笑脸相迎的当地人。只有你要和他们一起劳动的工友,你就是他们的一份子,是他们的同行,是会抢夺他们资源的竞争对手。你被折叠进“底层”。你还做得到共情和理解吗,或者应该问,此处究竟是共情、理解,还是你的切身体验?
流水线的上被调戏的女工、工人之间一句说不合时的恶语相向、工厂宿舍楼梯间里的随意咳痰、上级主管责问时工人之间相互推卸责任······凡此种种,让人一时觉得底层的世界,好像就是无知之恶的相互厮杀。
但你接受的社科教育会随时提醒你,问题不在个人,在于社会的弊病。底层的恶与不幸、底层的善与艰难、底层的一切被底层所不自知的东西,正是你要做研究的意义。
田野的真实,真让人感到为难。马林诺夫斯基的日记,原本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但也只有说破它,那个仿佛不言自明的“人类学家理应做到共情”的虚假预设,才能被戳穿。
The world is not flat.就算是平的,那也是被强行折叠,要看上去显得平等、平均、平坦。尤其是在你的研究设计里,那个框架里的世界架构尤为不平等。你是谁,你凭什么能研究别人,别人又为什么被你研究。你日日时时看到的人事物,清洁工、小摊贩、劳务派遣工····他们尽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没那么容易平整,没那么容易共情。
也许人类学家应该永远被折叠。在底层、在边缘、或在不胜寒的至高点,在他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