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 | 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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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小武叔站在屋檐下,八月的夏夜热得好像要着火,呼吸之间肺脏被灼烧得生疼。他无比烦恼地痛恨着挺拔杨树上知了没完没了的嘶鸣,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

院子里的葡萄藤枝叶繁茂,大片大片的翠绿色叶片好像不甘寂寞的手掌,在这个一丝风都没有的燥热天气里舞动着,有一种下贱的浪荡。叶片下,一串串黑紫色的葡萄已经成熟,颗粒饱满圆润,透着迷人的光泽,好像丰盈女人的乳房,总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叼上一颗。

小武叔如常般对着肆无忌惮的葡萄藤啐了一口,“呸!最多半年,你再也没机会逍遥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引来葡萄叶片的一阵悸动,好像在嘲笑眼前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的无知。

一只猫突然蹿上小院的围墙,只停留了片刻,扭身腾跳离开,临走前,它大张着嘴发出一声呜咽,把小武叔吓了一跳。

很久以后,他还是会想到那个夜晚,想到那些早就魂飞魄散的妖艳葡萄,还有那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猫。

一,

居委会主任刘大妈最近心烦意乱,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十几年,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么重要,多么招人待见。相反的,她看惯了胡同里男男女女的敷衍,甚至是没有一丝耐心的嘴脸。要不是生性古道热情,再加上儿子是区里的干部,她早就一甩袖子走人了。

“砰、砰……”,屋外的院门又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故意亲热的声音响起,“大妈,您在吗?我是小卢,24号的小卢。”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削女人,似乎提高的音调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索性住嘴,集中精力地拍着院子的老旧木门。

她的身旁,一个稍微矮一点的男人倒是颇为粗壮,手里捧着个粗布口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等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那男人好像松了口气,又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走吧,兴许不在家。”他扯了一下身边女人的袖口,作势要转身离开。

“你等会儿!”女人很生气,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随即重重地跺了跺脚,音调突然变了,“我就不信了,居委会难道不该为人民服务吗?”

听到她尖酸刻薄的话语,男人的脸一下子涨红,显得格外尴尬,“你小声点儿!”他一着急,伸手去拽女人。本来就憋着怒火的女人,一把打落男人伸过来的手,那撒泼的样子,看起来就要冒出更多恶毒的话。这个时候,院门突然“吱扭”一声打开了,花白头发的刘大妈面容严肃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刘大妈,”那女人好像会变戏法一样,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柔软,“我这不是刚从乡下回家,今年新收的小米,特意给您带了几斤过来。”

刘大妈还没来得及拒绝,那男人竟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率先绕过刘大妈,把粗布口袋放在了敞开着的小厨房里。他紧抿着嘴唇,一脸渴望地看着刘大妈,似乎如果遭到拒绝,他就生无所恋了。

刘大妈叹了口气,“大军、小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真的帮不上忙,政府下发的文件,连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都得照章办理,我一个居委会没权没势的老太婆又能做些什么?”

一边说,她一边把两个年轻人让进了屋里,顺手递给那被叫做大军的男人一把蒲扇,“看你这一头汗,快扇扇吧!这天儿啊,热得邪乎!”

男人一边谢着,一边接过蒲扇,“哗啦、哗啦”地用力扇着,时不时地特意对着身旁的女人扇几下,可女人没理睬,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不温不火的老太太身上。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要不是大军一心扑在事业上,整天在医院加班,没看到下发的通知,我们也不会误了事。”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刘大妈身边凑,后者则忙不迭地躲着,直到屁股挪到了木凳的边缘,再也无处可逃。

刘大妈干脆站起身来,可没等到她开口,屋里的另外两个人也“嗖”地站了起来,“我有个办法,”女人快速地说着,“我已经和村里的干部说好了,把户口迁移的证明开成了上个月末,也就十多天前。我今天已经带来了,您瞧瞧……”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斜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刘大妈一时半会儿没有听明白,顺着女人的话和手里的动作,看到一张盖着公章的户口迁移证明,她想戴上眼镜看清楚一些,却没能第一时间想到眼镜的去处。

女人看刘大妈没说话,偷眼看了一下身边的男人,似乎下个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这份证明我十多天前就交给您了,不过,您的事情太多,一忙就给忘了!”

直到现在,刘大妈才终于听明白这一对男女的意思,明明是他们自己耽误了户口迁移,过了截止日期,居然想让她帮着应承下这个责任!再宽宏大量,她也不由得恼了。

训斥的话刚出口,“你们这是胡闹!”眼前站着的两人“扑通”一声,竟一同跪了下去。这还不算什么,他们竟然“咚、咚”地磕起头来,那架势好像是喊冤叫屈的苦难鸳鸯,终于遇到了“青天大老爷”,愣是把见识不凡的刘大妈给吓得够呛。

“刘大妈,”这一会儿的功夫,女人居然泪流满面,顺着眼窝淌在脸颊上的竟然是两行血泪。自从金鱼胡同明确了拆迁日期和拆迁安置工作方案之后,这已经是第七次刘大妈见识血泪纵横的拆迁户了。

女人抹了一把眼睛,依旧坚持着跪在地上,“大军是个老实人,这您知道。他那一批卫校的同学,如今一个个都做到了医院的后勤、护理或者行政干部。只有他,毕业的时候就被排挤到洗衣房,整天和那些污秽不堪的床单、被褥、住院服、纱布啥的搅合在一起,一干就是十几年,到现在,才给了个班长。不知情的人听说他在协和医院工作,都以为是个医生,谁知道他就是个洗衣服的工人!”她越说越气,声音也越发尖锐,刘大妈屋子里矮柜上的玻璃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而那位陈大军,被媳妇数落得耷拉着脑袋,猛一看还以为他睡着了。

刘大妈一直不喜欢卢银花的刻薄,对于从小看着长大的陈大军,她心里替这孩子惋惜。没办法,从丁点大的娃娃开始,他就是个老实得让人起急的孩子。要不是因为父母留给他三间敞亮的瓦房,连卢银花这样的农村姑娘都娶不到。

看着萎顿于地、默不作声的陈大军,刘大妈的母爱战胜了对卢银花的厌恶。她漱了一声嗓子,硬下心肠说,“小卢、大军,你们愿意跪着,大妈也没办法。我要是今天应了你们这件事儿,明儿我这门槛就会被踩破。然后呢,我不但帮不了你们,还得把我这条老命搭进去。来,你们一起看看……”说话间,她拉开了里屋的门,地上跪着的两人不由自主地往屋里看去,这一看就傻了眼。里屋不大,靠门口的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礼盒,大大小小、颜色各异,有脑白金、有蜂王浆,还有很多其它牌子,都是几十上百的礼品,花花绿绿的挤在一起,闹闹哄哄地晃着人眼。

“这都是街坊四邻送的礼,干嘛?想折腾死我这个老太太?我和街道的王主任早就说好了,全都捐给孤儿院,包括你们今天提来的小米!”到了这份儿上,刘大妈也是一肚子的心酸,索性摊了牌。“大军是我眼瞅着长大的,这胡同里家家户户的孩子哪个不是?我这人还算为人热情,愿意发挥些余热,退休后就接了这居委会的工作。平日里街里街坊的,能帮的我哪次没帮?可拆迁是大事,白纸黑字的政策摆在眼前,谁敢弄虚作假?小卢啊,不是我说你,和大军结婚快一年了吧,你要不是贪图农村那几亩地,早早地把户口迁过来,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

女人还想说什么,她身边的男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地对着刘大妈鞠了一躬,扭头跑了出去。看到自己丈夫涨红的脸庞,女人哆嗦了一下,有点儿茫然,还没缓过神来,自己的胳膊被人拉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你啊!别看大军老实,嘴里就刻薄,他毕竟是个男人,脸面总是要的。你的户口迁移得等到新房分配之后了,按照街道下发的通知,还得有半年,也说不定还得推迟,毕竟牵扯到了上千户人家呢!我看啊,你还不如赶快怀上个孩子,到时候说不定还赶得上。”刘大妈劝慰着,语气缓和了很多,好说歹说地劝走了卢银花,自个儿累得在沙发上歇了好一会儿。

那之后过了许久,刘大妈还是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想起大军憋屈的眼睛里藏着的泪和他媳妇不甘又极度失落的模样。

二,

自从两年前,推土机轰鸣着开进北京城的老城区,胡同拆迁就拉开了序幕。一夜之间,画着红圈的“拆”字随处可见,在老旧胡同里饱经风霜的市民们,看到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看着那敞亮的玻璃窗,都盼望着自己栖身的破烂小屋能被刷上这个好看的“拆”字,憧憬着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住在楼房里的新北京人。

八十年代的人们,对于新鲜事物大多抱有友好之心,在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即将面临的现状时,第一批老旧房屋已经被推到了拆迁的历史洪流中。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拆迁后的新房安置工作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得了好房子的偷着乐,没分到理想中的新房的怨声载道。上访的、告状的、撒泼打滚的,一时间成了街巷中流传得最为迅速的小道消息。

金鱼胡同位于王府井北侧,算是老北京不多见的颇为气派的胡同,甚至于“马路”才是更为贴切的称呼。胡同宽敞得让人感觉不太真实,西口毗邻著名的东风市场和吉祥戏院,胡同中间还有贤良寺和那家花园,这里的民居也较为规整,不像一般的大杂院那么凌乱。

因为这些不凡,居住在金鱼胡同里的人们没料到自己也会有被拆迁的一天,等到和平宾馆和王府饭店改造扩建工程落实,大红的“拆”字一夜之间刷满大半条胡同时,家家户户才炸了锅。

各种风言风语四起,人们都开始掂量起自己的几间平房,之前其它胡同拆迁安置工作的消息满世界飞舞,给了等待中的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和行动指南。

小武叔对所有的这一切最是积极,能探听到的他一件也不曾落下。据说北边才动工的那一大片旧址上的人家,全都欢欢喜喜地搬进了复兴门内的楼房。新房的分配是根据原有的居住面积和人口决定的。因为这个原因,本来就拥挤不堪的那些大杂院,顷刻之间加盖了无数小房,最狭窄的地方,连挺着肚子的孕妇都挤不过去。

在各种各样让人们惊叹不已的传闻中,老胡家的故事最为励志。这位据说五十岁上下的爷们,居住在一个院中院里,大半圈三间平房住着老胡两口子和八个儿子,平房的中间有一颗大槐树,应该有一百多岁了,十几米高,两个壮年男子才能将它围拢。

这棵树本来是院子里的宝贝,也是老胡家颇为骄傲的东西,可是一听说拆迁分房是按照现有的居住面积折算的,他可就坐不住了。八个儿子都还没结婚,一间屋子里睡着四个大小子,别说有多局促了,屋子里一到夏天那股子臭脚丫子味儿,都能把人熏一边儿去。

一到寸结上,人的巨大潜力就会发挥出来。没人注意到大杂院尽里头的这个院中院,一群男人们彪着劲儿开始了行动。前后两个月不到,那棵大槐树居然消失殆尽,没听见砍树锯树的动静,也没人注意到后半夜汗流浃背、满身锯末的男人们。总之,等到拆迁安置工作开始后,这个不大的院子里除了房子,还是房子。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地契一类的东西,家家户户只有户口本,上面的地址对于百十来户聚居的大杂院来说,谁也弄不清楚究竟一家一户有几间房。老胡家因此分到了两套三居室的楼房,虽然对于这一大家子人来说,并非多么宽敞,但已经远远好过之前的平房了。

因为老百姓的机智和勇敢,拆迁工作进行得颇为艰巨。本来事先大概统计好的居民居住面积,竟然涨了一倍,连居住在里面的人们都有了明显的感觉。胡同两侧的民居面积仿佛一夜之间宽了一倍,原来从最里间走到大门口要两分钟,现在怎么也得四五分钟,这可不是因为拥挤,而是实打实地变了。

处于兴奋状态中的人们,压根没把这变化当成个事儿,家家户户为争取更大的新居面积、更好的楼层和朝向而奔走忙碌着。殊不知政策从来都不是死的,开发商更是聪明绝顶。这不,面临拆迁的金鱼胡同里的人们,再也享受不了原有居住面积的优待了。新的拆迁安置文件里明确规定了,所有新房分配的准则就一条,根据户口本上的人头计算。

本来居住条件算是相当不错的金鱼胡同的居民们,这下子傻了眼。就说被烦扰得不行的刘大妈吧,她自己其实也郁闷得很呢!自己的一儿一女都已经成家,各自的单位也都分配了住房。原本四大间平房的独门小院,面积超过了一百平米,居住着她和老伴,热情古道的她甚至特意腾出一间,作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可如今一旦拆迁,她最多也就落个小两居,这还要看在她那区里上班的儿子的面子上。

同样郁闷的就是一早上登门的陈大军,他也是一个独门小院儿,不过里面有两户人家。陈大军的父母四十几岁了,才得了他这么个宝贝儿子,一直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孩子从小就蔫不出溜的,快四岁了都说不出成句的话。好不容易初中毕业,赶上协和医院卫生学校招生,他就报了名,也就有了后来的工作。

一年前,好不容易给快三十的儿子娶了媳妇,七十多岁的父母就相继辞世,留给他三间敞亮的瓦房。本来想着踏踏实实过日子,却突然遭遇了拆迁这个大事。因为媳妇的户口在农村,他家里的户口本就剩下薄薄的一页。按照规定,连独居的一居室都分不上,他只能得到一个和别人合居的两居室的一间。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把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轰得五脏六腑都转了位,他被媳妇狠狠地骂了一天一夜,三间注定要灰飞烟灭的大瓦房里阴云密布,“哗哗”地淌着雨水。

三,

和悲催的陈大军不同,小武叔很有些幸灾乐祸,得知拆迁消息后,金鱼胡同的两侧也膨胀了不少,一间间临时小房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为了搭建更多的房屋,有些人家连老本都掏了出来。

小武叔从第一天开始,就惦记着把那一大片葡萄藤给铲了,他寻摸着,怎么也能打出两间十平米的小屋来。只可惜头脑尚无比清醒的老母亲在第一时间便否定了他的想法。“你敢!那是你曾祖父亲手栽下的,是咱们家的运势!只要吉祥戏院还没拆,只要不到最后一天,谁也不许转那歪歪肠子!”

小武叔的老母亲已经八十,虽然腿脚早就不再麻利,也很少迈出自家的院门,可外界的任何消息,她比谁知道得都早。不但如此,老太太有着年轻一辈无法企及的智慧,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先见之明,并且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被屡屡证实。正因为如此,小武叔不敢违逆老母亲的决定,而只能把一腔怒火洒在了院子里的葡萄藤上。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眼聪耳明,可心里忍不住纳闷,仅凭着家里三间不大的平房,怎么能够在新房分配上获得足够的面积呢?对于这个从他记事起就拥挤喧闹的小院儿,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搬走,好不容易盼到娶了媳妇,他还是不满意。

这个院子是他曾祖父买下来的,到了他这一辈已经过了百年,屋顶都已经翻修过数次,本来就不厚的内墙早就被老鼠掏了洞,反反复复下来,基本上丧失了隔音效果。

原本住在外间的小武叔因为结婚,得以搬进了里屋。他父母那时候也有六十几岁了,干脆分开各睡各的,在外屋搭了头靠头的两张单人床。二十七岁的小武叔是北池子小学的体育老师,凭着自己强健的体魄和惹人喜欢的爽朗笑容,娶到了比自己小四岁的语文老师曾丽丽。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忽略了自己家里那不隔音的内墙,让他的新婚之夜在兴奋中开始,却在苦闷中结束。

没办法,住惯了这老旧房屋的小武叔压根儿没注意到外屋里传来的老父亲的鼾声,可新婚媳妇曾丽丽注意到了。和丈夫关了灯、上了床,还没开始亲热,外屋里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你爸爸打鼾这么大动静,你妈妈怎么睡得着?”娇羞中的曾丽丽抵抗着丈夫不断袭向自己胸口的大手,很是同情地说道。

小武叔一愣,活了二十几年的他也从来没有被父亲的鼾声烦扰过,“习惯了就好,我也从没注意过。”他快速地回答着,终于突破了曾丽丽护住胸口的双手。

热血早就涌上身体,小武叔再也按捺不住,他笨拙地亲吻着曾丽丽的身体,恨不得把她全身上下求索个便。被丈夫这不断汹涌着的热情刺激得昏头转向的曾丽丽,终于妥协了。少女心的矜持输给了成熟身体的欲望,两个人在不大的小屋的木板床上开始了厮杀。

原本心无旁鹜的小武叔不知怎的,平生第一次开始注意到外屋父亲的鼾声,他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女人,可以惬意地拥着女人生活,却无端地被那此起彼伏的鼾声惊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父亲的鼾声仿佛是个可以自己决定长短有无的东西,要命的是它偏要随着小武叔身体的动作而变化。每一次小武叔疾风劲雨,那鼾声也如雷贯耳;可只要小武叔稍微停顿,那鼾声便也渐弱,甚至于中断。

在小武叔人生第一次的欢爱中,他的心却渐渐冷却,后背上原有的热火褪去,被一层冷汗覆盖。他的心惊肉跳已经妨碍了他的一举一动,他拼命抗拒着,几近崩溃。

反倒是曾丽丽,在这一场欢愉中渐入佳境,她早已不再注意公公的鼾声,自己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怒张着,全神贯注地随着丈夫的举动而颤栗着。不经意间,她开始低声吟唱,诉说着女人心底里最大的满足。

小武叔浑身一惊,父亲的鼾声已经够糟,身下女人的呻吟在他听来竟震耳欲聋,他想制止她,于是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可完全没用,曾丽丽喉咙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频繁。

小武叔慌了,恍惚间他觉得父亲母亲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床边,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赤裸身体。一声哀鸣从他心底涌出,那本来冲锋正猛的家伙颓然倒下,失了原本的坚挺。

聚精会神的曾丽丽未曾发现丈夫的异样,从未经历过房事的她,误以为小武叔最后的那一下颤抖是登上了巅峰,心满意足的她也随即抵达了高潮。无意间,她放松地“哼”了一声,音量明显高于刚才。

小武叔一个哆嗦,一下子翻身滚到一旁,体育老师有力的大手“呼”地一下向媳妇的嘴上捂去。没成想,曾丽丽因为他的突然起身而迷惑,也抬起了头。阴差阳错间,“啪”的一声,小武叔的巴掌扇到了曾丽丽的脸上。

黑暗中时间突然静止,不光是时间,还有声音和窗外隐约的月光,世界好像突然死了。木板床上,一对年轻男女瞪着彼此,眼珠一动不动。然后,又是突然间,一切又都活了过来,一大滴眼泪从曾丽丽的眼角滑落,她哭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哭着。

外屋里的鼾声依旧,完全没有注意到里屋已经发生了这许多变故。小武叔企图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冲动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从那之后,小武叔再也没能在同一张床上和媳妇欢爱,无论他自己多么努力,曾丽丽多么配合。无可奈何中的年轻夫妇,只好寻找其它的解决办法,他们不多的工资都捐给了旅舍宾馆,花了钱、还得忍受服务员异样的眼光。

一年以后,曾丽丽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在全家人的开心快乐里,曾丽丽幽怨地瞪着丈夫故作姿态的笑容。

从结婚开始,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儿子长成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矮的中学生。小武叔那曾经让女学生敬仰不已的八块腹肌,早已被脂肪淹没。曾丽丽也一样,体重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几斤了,浑圆的身体造就了高昂的嗓音,她从一个柔美的年轻女孩,变成了一个市井气十足的中年女人。

四,

当新的拆迁再安置规定下发时,金鱼胡同的家家户户都瞬间崩溃。那些拼尽一切力气搭盖临时房舍的人们,恨不得哭天喊地诉说自己的冤情;那些居住条件不错,但人口稀少的住户更是怨声载道,无法接受新政策将会带给他们的不公。

然而,更有一些反应灵敏、迅速领会文件精神,并开动一切脑筋跟上形势的居民。在过去短短的两个月里,金鱼胡同一共举行了二十三场婚礼。自胡同建成以来,大概也从未有过如此的喧嚣和热闹。

不光如此,刚刚结婚的和那些早些时间结婚的、但尚未生育的女人们,争先抢后地开始了孕育下一代的伟大事业。如果那段时间刚好从胡同里经过,就会隔三差五地看到挺着肚子的孕妇,恍惚间仿佛走进了妇产医院的大门。

于大宝的媳妇在这场造人风潮中拔得头筹,她在文件下发的当天夜里就怀上了孩子,而且一胎四个。七个半月后,在北京市妇产医院的手术室里,四个虽然瘦小,但体格还算结实的孩子降生了。一对夫妻、四个新生儿和爷爷奶奶,欢天喜地地在一个月后搬进了紧挨着的一套三居室和一套两居室,成了金鱼胡同的传奇。

除了这些以婚育来添加人口的住户,更有尽一切可能把已经迁移出去的,或者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亲属的户口迁到拆迁地的。街道办事处、派出所和居委会临时组建的拆迁办公室,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一个星期以后,出现了一个新的职业,那就是起早贪黑在街道办事处领号的号贩子!

程新年过半百,原本六口之家挤在两间不到二十平米的低矮房屋里已经捉襟见肘。在政策公布后,他家里居然陆续迁来了八口人,有他老婆孤苦伶仃、无人照顾的大姨和大姨夫,也有女儿的公婆。总之,每一位迁移户口的人都有合乎政策规定的理由,拆迁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除了唏嘘叹息外,没有任何办法加以阻止。于是乎,在接下来等待拆迁的的八个月左右的时间中,十四口人硬是在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顽强地生活着,包括那个下火般炎热的夏天。

该闹的闹了,该用的法子用了,屋子里的雨水也流尽了,卢银花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户口是没机会再迁过来了。她的悔恨自不必说,要不是刚好赶上村里的土地改革,为了替家里多挣几亩耕地,卢银花早就把自己的户口转到北京城里了。虽说嫁了个木头,但能够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这是卢银花最为骄傲的地方。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村子里走路都是从来不看脚下的,习惯了被周围人羡慕的眼光包围,即便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不过是一层鲜亮的外壳罢了。

陈大军的懦弱和无能,早就让卢银花寒透了心,单位是指不上的,能不受欺负已经谢天谢地了。她本指望着平日里慈眉善目、热心助人的刘大妈能拉他们一把,但老太太的剑拔驽张和无可奈何也好像一瓢冷水,把卢银花淋了个透心凉。

离新房分配还有半年的时间,卢银花恨不得立刻怀上孩子,也可以像胡同里那些个大肚婆一样耀武扬威一番。可是,生孩子毕竟是怀胎十月的事情,急赤白脸又有什么用?

在绝望中挣扎了好几天,卢银花终于打起精神离开了仍旧潮湿不堪的房间。院子里的热浪呼啸而至,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前一花,一阵恶心从胃里返出,她干呕了几声,扶着墙倒吸了好几口气。

“大军!”她虚弱地喊着,只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难受,“今天几号了?”卢银花心里突然涌上这么一个问题,把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的陈大军问得一愣。

“八月十二号啊!你不是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赶过来吗?”他含糊地回答道,小心翼翼地把媳妇儿扶着,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我的天!已经是十二号啦?”卢银花夸张地重复着,眼睛里早已熄灭的光骤然点亮,好像草原黑夜里一头饥饿的母狼。陈大军没来由得哆嗦了一下,从心底深处涌出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有着无限能量的女人又打算要做些什么?

“大军,我有了!”卢银花兴奋地叫着,一边叫,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妩媚,把陈大军看得目瞪口呆,“有?你有什么了?”他喃喃地问道。

“你是个呆子!”卢银花抿嘴一笑,接着又说,“当然是有了咱们的孩子呀!我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刚才我又好一阵恶心,没错儿了,我肯定是怀上了!”她越说越开心,到最后竟大笑起来。

陈大军可远没有媳妇那么开心,上一次因为他没能调动工作部门,卢银花大骂一顿后摔门而走,那可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要不是因为她的一怒而走,户口迁移冻结时间的通知也不致于被陈大军忽视,最终耽误了迁移户口这件大事。这一次从她进门,自己连她的手都没有机会摸到,怎么可能会有娃儿?

再憨厚老实的男人,在媳妇怀孕这件事情上可都不会含糊,连日来被卢银花打压到极点的陈大军终于爆发。“放屁!老子连你的手都没碰过,你他妈哪弄的野种!”

这一句咆哮从陈大军的嘴里涌出,一阵疾风扫过院子,窗台上晒着的一簸箕干辣椒被彻底掀翻,连带着那草编的簸箕,一堆鲜红的辣椒飞上了天,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响起,陈大军的右半边脸上现出一个暗红的手印,“混蛋,你长了个猪脑子吗?我上次进城回家,每天晚上都被你整三次,连着一个礼拜!你他妈都忘了吗?”卢银花尖锐的骂声再次响起,陈大军立刻蔫儿了下去。

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吴阿姨家突然响起音乐声,两人才同时意识到这一番对话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卢银花终于也觉得羞涩起来,她站起身来,原本干瘪的肚子居然隆起了一个小包,她再次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傻瓜,我肚子里的娃儿已经三个月了!”说完话,她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丈夫,哼着摇篮曲径直回了屋。

对于卢银花突然隆起的肚皮,陈大军给自己的解释十分简单,三个月前的那些次云雨让他的种子发了芽。稀里糊涂中,他忘记了媳妇刚才还凹陷着的腹部,而卢银花更糊涂,她居然忘了上个月那还如期而至的月事。

两个人沉浸在新出现的喜悦中,照此推算,半年后的新房分配,卢银花差不多就到了产期,怎么着也能替他们挣下个独居的一居室吧!被户口迁移的挫折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两夫妇,终于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很久以后,卢银花仍然会想起那个燥热的下午,想起自己突然间膨胀的肚皮和丈夫惶惑的表情,还有隔壁吴阿姨家传来的音乐声。

“你媳妇怀孕三个月了?”在胡同里偶遇陈大军的小武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红光满面的笑容,也不由得为他高兴。两家的院子相邻,大军的人品向来招人喜欢,小武叔虽然讨厌他那个尖酸刻薄的农村媳妇,在获知了大军近些日子来的遭遇后,很有些替他委屈。不过,小武叔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拍陈大军的肩膀,“有什么需要我和你嫂子帮忙的,可千万别客气,好好照顾你媳妇!”

回了自家的院子,他的老母亲正在给已经痴呆了的老父亲擦洗光着的膀子,听到小武叔的叙述,老太太“哼”了一声,“没边儿的胡话!”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小武叔跟着问道,“妈,您说什么?”老太太却再也不吭声,只是把毛巾里的水用力拧干。

五,

这一年的夏天漫长得令人绝望,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居然一直持续到国庆节。经过了这么久拆迁前的骚动,金鱼胡同的居民们终于安定了下来。基本上看不到无理取闹的人了,拆迁办仍旧对外办公,但彻夜排队的壮观景象一去不复返,号贩子早就散了。陆陆续续地,人们开始收拾起东西来,虽然离第二年的春节还有好几个月的功夫,但政府已经明确通知,新楼房已经竣工,很快就会验收。元旦后,正式的安置工作将全面启动。

说来也怪,本来一直被人们怨声载道的没完没了的炎热天气,在国庆节前后刮了一个星期的大风中骤然消失。来不及换上长袖衬衫的男人们,在早上起来一边哆嗦着,一边骂骂咧咧地训斥着翻箱倒柜寻找冬装的女人们。金秋十月的北京在这一年里没完没了地刮风,到了十一月初,雪来了。

宾馆的暖气开得挺足,散发着看不见的热气,白色床单下,赤裸着身体的一男一女刚刚结束久违的狂欢。如今的他们静悄悄地倚靠在一起,竟透着一股历经了岁月才有的相濡以沫。

小武叔时不时地亲吻着曾丽丽的头发,十几年了,他一直不明白同样的洗发水,曾丽丽的头发里为什么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而他早就不再受其烦扰,因为头顶上已经不再有一根毛发。记不清楚是哪天了,他突然心血来潮嗅了一下刚从澡堂子里回家的儿子的头发,那股子油味把他呛得够呛,捎带着的还有一屋子人的白眼儿。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应该少说半年了吧,他和曾丽丽都不再有房事,两个人相处久了,对彼此的身体早失了欲望。更何况,曾丽丽既心疼钱,又受不了长久以来那些服务员鄙夷的目光。

可是,小武叔不一样,他觉得愧疚,这个当年没图过他任何东西的年轻女人,在拥挤的院落里,在炊烟的缭绕和儿子的哭闹中变了样,变得不再好看,也不再温柔。可她履行着一个妻子、母亲的义务,除此之外,她还非常孝顺。

小武叔的父母在最近的几年里日趋衰老,早在五年前,老父亲就彻底痴呆了,一整天他都一动不动,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每日里的喂饭和端屎端尿基本上都依靠老母亲和自己的媳妇。曾丽丽从来没有抱怨过,比他这个儿子还要管用。

自己的不举和父母的老迈还不是最让小武叔感到愧疚的,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自己的四姐和外甥。小武叔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上面的四个哥哥姐姐都没有和父母居住,小武叔没本事挣下房子,本以为自己住着父母的祖宅,自然有给父母养老送终的义务。可是,这一切都在半年前的那个下午打乱了,因为拆迁,因为周围人拼命的算计,他的老母亲终于也想起来早年到陕北插队,最终落户在咸阳的四闺女,也就是小武叔的四姐。

本来早就拿到了回城的指标,这位四姐却因为丈夫不能随迁而犹豫不决,更因为父母家的拥挤。一听说拆迁的消息,她始终不肯屈服命运的心再次活泛了起来。七月的一个下午,当她风尘仆仆地带着十五岁的儿子,出现在金鱼胡同的家门口时,老母亲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小武叔也哽咽了喉咙,唯有曾丽丽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友善的笑容,无可奈何地接纳了家里的新成员。

小武叔打小和四姐最亲,他其实知道比自己大五岁的这位姐姐本来是父母计划中的老闺女,直到小武叔的意外降临。人们总说距离产生美,这句话应用在小武叔和四姐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打四姐和她的儿子搬进来,占据了原本属于小武叔儿子的那间小屋,院子里便到处充斥着四姐的声音。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的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把本来就不怎么大的几间屋子重新拾掇了一个遍之后,她开始了对人的管教。

很快的,原本还算是和睦的大家庭被搅得鸡犬不宁,小武叔对自己的姐姐忍无可忍后,放出狠话,让她夹起尾巴做人,还警告她不许教训曾丽丽。原本姐弟之间的亲情,被生活的不和谐折磨得失了本色。四姐心里也委屈,她觉得自己虽然啰嗦,但都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姐的弟弟,也渐渐地生出了罅隙。

十一月的雪时有时无,可路面上的冰却是越积越厚,小武叔渐渐察觉到了四姐的不对劲,她看起来很是不安,那种不安被她死命藏着,可还是搅得一家人都心神不宁。落了叶的葡萄藤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渐渐枯萎,没精打采地挂在支起的架子上,好像老巫婆乱七八糟的长发。

这一天又是个大风天气,小武叔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胡同,迎面遇到撕扯中的陈大军和卢银花,后者的肚子隆起得老高,可身子板即便在大衣包裹下仍显得越发单薄。看到小武叔,他们同时停止了动作,双双挤出一模一样虚伪的假笑,从他眼前走过,让小武叔甚是惊讶。

回到家,更让他惊讶的事正在等着他,那居然是平日里炒菜最多放三滴油的四姐整出的一大桌子菜,上面居然有一整只烧鸡。

屋子里的老父亲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眼前的景物,一侧的藤椅上坐着闭眼打盹儿的老母亲。两个相差不过一岁半的大小伙子兴奋地盯着一桌饭菜,相互打斗着,掩饰不住一副馋样。进进出出忙碌着的四姐和曾丽丽,催着一家人洗手吃饭。热热闹闹的开场和风卷残云,让屋子里的温度凭空升高了不少。

饭后,已经等待多时的小武叔终于盼到了忙完家务的四姐,拉着曾丽丽的四姐显示出少有的沉稳大气,他们三人一同进了里屋。

不用开口,局促就在屋子里弥散开来,终于还是四姐鼓足了勇气,“小武、丽丽,四姐这一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啊!”第一句话就这么酸楚,小武叔的鼻子一酸,喉头蠕动了一下。他身旁的曾丽丽显然也有些惊讶,不过保持着自己的戒备之心,反而快速地答道,“四姐,都是一家人,可快别说这样见外的话了!”

四姐摇了摇头,很显然她早就猜到了对话的内容,“大军帮我联系了一个工作,在协和医院当护工,三班倒的临时工,试用期三个月。”她快速地说着,对面的两个人则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想到大军还能帮忙!”小武叔没忍住自己的偏见,很有些感慨地说道。“对了,四姐,我今天看到他和媳妇在胡同里撕扯,一见我就立刻停止了,真是奇怪。”

“你不知道?”四姐吃惊地说,“他媳妇的肚子大得有些不正常,而且这么长时间了,她就是不上医院做检查,说自己是农村户口,没法儿报销。”

小武叔还想继续这个话题,却被一旁的曾丽丽打断了,“四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她的这句话立刻让小武叔安静了下来,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对面局促不安的四姐。

扭捏了半天,四姐终于开口了,“过了新年就该分房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小武叔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四姐的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索性摇摇头,没有答话。

“咱们家目前的情况,如果爸妈跟着你们,那就是三居室无疑;可是要跟着我,我应该也能分一套三居,最差也是两居。”四姐终于扛不住了,干脆抛出了最敏感的话题。

曾丽丽最先反应过来,看着眼前这位鬓角已经开始长出白发的女人,她的内心充满了震惊。敏锐地洞悉了她的反应的四姐立刻补充道,“我回城了,就是为了帮你们分担照顾爸妈的义务。我也没想那么多,你们别误会了……”

“误会?爸妈是今天才变老的吗?我们伺候他们的时候,你在哪里?”曾丽丽早就憋不住了,“你刚才说找了个三班倒的工作,就凭你一个人,怎么伺候爸妈?”她越说越气,语调也不由得提高了很多。

小武叔拦住了就要爆发的媳妇,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四姐了,不管这一段时间相处有多少艰难,但大家都是敞开胸怀对待彼此的,没想到四姐打着照顾爸妈的旗号,居然动了和他们争新房面积的念头,这想法让他觉得恶心。

“爸妈跟着我们,”小武叔斩钉截铁地说着,“你如今回来,愿意帮一把,我们感激,不帮,我们也没意见。我姐夫的思想还没有做通,你与其贪心一间房子,把心思花在这上面,还不如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实在不行,就趁早离婚,赶紧再找一个,找个有三居室的男人。”他脱口而出这一番话,并没有意识到话语的冷漠和无情。

对面的四姐愣住了,她的嘴唇开始哆嗦,小武叔的话冰冷刺耳,让她终于明白,在实打实的艰苦生活面前,亲情薄得好像一层纸。但是,她并不怨恨,心里反而有些释然,小武叔说得对,是她太过贪心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了,原本合拢的门却突然开了,老母亲站在门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小武子,你四姐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想好了,我和你爸离婚,你们俩一人养一个!”说完这话,她已经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道精光,在扫射完脸色苍白的三人以后,她扭头就走。

“妈,”小武叔和四姐同时叫了起来,也随即站起身来,往外屋奔去。刚迈过门槛,几年都没有说话的老父亲,突然大喊一声,“离!”声音高亢激昂,又凄厉骇人,把小武叔吓得腿一软,跪倒在父母面前。

很久以后,他依然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母亲斩钉截铁的话语和父亲的那一声高喊,想起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和浑身颤抖不停的四姐。

六,

新年伊始,金鱼胡同里长久以往的热闹景象不复存在。面对着即将夷为平地的家园,最爱好张灯结彩的人家也不过是贴了副对联。从十二月初,雪就一直下个不停,路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每个行走在路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扭扭捏捏的步态,仿佛戏台子上的丑角透着滑稽。

清净了一阵子的拆迁办再次忙碌了起来,按照从小到大的门牌号码,依次为等待拆迁的居民分配着新居。不出所料,仍然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发生着,让居住在胡同里的人们享受着最后的热闹生活。

卢银花在年前出事了,她日益增大的肚子和已经变得蜡黄暗沉的皮肤,以及日渐消瘦的身体,都明确地给出了不详的预兆。果不其然,一天夜里,她突然开始了剧烈的呕吐,肚子疼得满床打滚儿。陈大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送到了协和医院。

急诊室里,她依旧呕吐不止,等到吐净了黑色的胆汁,竟开始吐出粪便。很快的,急诊室里弥漫着腥臭,刺激着所有人的鼻腔。

“肠穿孔,需要马上手术!”敬业的外科医生不慌不忙地联系着手术室,对一直干呕着的陈大军交代着病情。

“可是她快生了啊!这有没有风险啊?”陈大军的眼泪鼻涕已经流成一片,他强忍着不断往上翻腾着的肠胃,急得语调都变了。

“生?生什么?”医生有些不解,但随后就恍然大悟,“你弄错了,她根本没有怀孕。肚子里膨胀的是巨结肠,里面积满了粪便。正因为积攒得太多,才终于撑破了肠壁,导致了肠穿孔。这是一例非常罕见的疾病,你们太大意了,几个月之前就应该来就医了。如果我没有估算错误,她应该有小半年没排过便了!真是稀奇!”医生摇摇头,在越来越浓烈的酸臭腐便的气味中依旧坦然,一旁的陈大军愣了半秒,再也无法忍受,抓起旁边地上的垃圾桶吐得一塌糊涂。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卢银花肠道里的重达十公斤的粪便终于被清理了出来,她的大肠已经被撑到三十公分粗细,险些丧失功能。命悬一线的她直到次日醒来,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然而一直笼罩着她的挥之不去的粪便臭味,让她终于在命运面前低了头。那间为她做手术的手术室,无论怎么通风消毒,都隐隐有股酸臭味,过了差不多一年才终于散尽。

陈大军媳妇的这一出闹剧,让平日里不被人注意的他成了胡同末日里的焦点。无论何时何地,他的周围都有影影绰绰的手指和口水。他的头垂得更低,脸色更加苍白,身体也一下子瘦削了许多。

卢银花终于出院,她父亲和哥哥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把她接回了乡下。第二天,陈大军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上吊自杀,他外套左侧的兜里揣着只有一页的户口本,右侧的兜里揣着刚从拆迁办领来的那套合居的两居室其中一间的钥匙。

陈大军的悲剧为金鱼胡同的拆迁工作画上了最凄厉的一笔,他死的那一天,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天上一轮血红的太阳,从日出到日落,让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都心惊肉跳。

和绝大多数沉浸在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里的人们不同,小武叔正在经历更加恐怖的事情。一早和四姐达成了协议,离婚后的老母亲跟着小武叔,这样他们就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而老父亲则跟着四姐,他们也应该能分到一套两居室。

把父母逼到这份上的四姐,再也不敢造次,可她和小武叔之间的仇恨已经无法化解。小武叔明确表示,搬家后父母还是跟他过,用不着四姐掺乎。原本亲密的一家人,原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如今已经能够清晰地预见未来的互不往来。在拆迁这件事情中,人性最黑暗的一面被暴露无疑。

在陈大军自杀前的三天,一早起床准备上班的小武叔无比震惊地发现,自己的老母亲倒在干枯的葡萄藤下,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积雪,被压倒的一片支架和藤条纠缠在她的身上,人已经冻成了冰棍。

小武叔刚咧开嘴大声哭喊了一句,嘴巴就被四姐捂住,随后被她拖回了屋里。大家都知道,再过三天就是分配新房的日子,这个寸结上发生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心痛如绞。没人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老母亲何时走出了屋门?又怎么会跌倒在院里?是当时就断了气?还是被活生生地冻死?

一屋子的大人小孩都哭红了眼睛,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惊扰到还在睡梦中的老父亲。一晃已经是早上八点,外面的天依旧黑暗,魂不附体的小武叔好不容易领会了四姐的意思,他们决定要把老母亲辞世的消息封锁到新房分配以后。不,最好是搬家以后!

不得不感谢冬日里罕见的大雪,小武叔仿佛行尸走肉般的熬过了最初的一个星期。老母亲的尸身还在葡萄藤的下面,已经又被更厚的积雪掩盖。四姐用闲置的木板搭了个隔断,挡住了那一片禁地。仍然活着的人也好像丢了魂魄,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好像一群幽灵。

到一月中旬,所有的安置工作都已完成,为了让拆迁户有机会在新房中度过即将到来的春节,拆迁办提前安排了居民的搬家事宜。无论新分配的楼房是否满意,金鱼胡同里的家家户户还是欢天喜地地迈进了新居。当然了,陈大军分配到的那间屋子一直上着锁,一锁就是数年。

屋里屋外的东西已经收拾妥当,能搬走的也已经搬走,曾经拥挤不堪的小院空空落落的。小武叔抽着烟,站在院子里,家里的其他人都去了新房,最后的一车零碎物品和自己的老父亲也被运走。现在唯一需要处理的,就是葡萄藤下面隐藏着的秘密。

一盒烟很快被抽完,地上洒满了烟头,一只猫突然跳上围墙,它浑身上下的毛都支棱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而微微发抖。小武叔扫了它一眼,面无表情。习惯性地想啐一口喉头间被烟卷儿刺激出的粘痰,却突然意识到葡萄藤再也不是原来的葡萄藤。他扭过脸,对着院墙上依旧发抖的猫吐出了那口痰。猫立刻龇起尖牙,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扭头跑了。

院门被推开,是从新房返回的四姐。她随即紧紧地合拢院门,神情紧张地盯着小武叔。这本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可真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两个人才发现根本没有预想中的胆量。

最近的一个星期雪停了,日头一天比一天明亮,气温回升明显,大街上的冰都融化了不少。葡萄藤下,已经被四姐盖上了一张破席子,这是被他们淘汰的凉席。

两个人颤颤巍巍地把周围的杂物和那席子掀开,老母亲的尸身依旧被冰雪覆盖着,和周围杂乱的藤条、支架混在一起,一点儿都不显眼。小武叔深吸一口气,用榔头轻轻地沿着边缘敲开碎冰,一旁的四姐用铁锹把砸碎的冰块铲开。冰层不厚,很快就露出来下面的东西,老母亲的厚棉袄和棉裤渐渐地露出了轮廓。

小武叔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四姐也是一样,他们都没有说话,都一副紧张的神情。没一会儿,被覆盖着的衣服彻底暴露了出来。挖掘工作到了这份上,小武叔却一声惨叫,好像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倒退着爬到了一旁。

四姐也是一样惊恐万状的模样,终于揭去了冰雪的地上,只有一套老母亲的冬装,硬邦邦地摊在地上,而她的尸身却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姐弟两人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魂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离奇死亡的老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们都相信,老母亲的这个预谋是为了他们两人。

后来,他们报了警,对外宣称老母亲走失了。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聚齐了的五兄妹,把老母亲的那套冬装烧成了灰烬。他们偷偷地置办下一处墓地,把那些灰埋了进去。在清理那套冬装时,小武叔在一个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吉祥戏院的京剧票根,那是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

尾声

金鱼胡同在1988年被拆除,虽然依旧保留了名称,但宽阔的街道和两侧兴起的建筑,早已取代了旧时的模样。

如愿搬进了三居室的小武叔,惊讶地发现旁边的一居室竟然住进了居委会的刘大妈。正是因为她那在区里工作的秉公守法的儿子,刘大妈才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一居室。这件事儿成就了她的儿子,几年以后他升迁到了北京市政府。

搬家后大概一个月的某一天夜里,起夜的小武叔撞见了在厕所浴盆里的老母亲,她安安稳稳地躺在浴盆里,闭着眼睛打着盹儿,那样子和在平房里躺在躺椅上时一模一样。小武叔被吓得几乎晕倒,他的尿意全失,想都没想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浴盆里的老母亲拼命地磕头,直到把曾丽丽吵醒,拉开了电灯。再一看,浴盆里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老母亲的身影。

从那以后,小武叔就再也无法在自家的厕所里方便,幸好他们居住的居民楼挨着一个菜市场,出了院门、迈过小马路,就是公共厕所。曾丽丽对于丈夫的怪癖没表现出什么大惊小怪,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经领教过了。

小武叔恪守着这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每天晚上,只有他能够看到浴缸里的老母亲,他坚信自己没有发疯。从最初的不安中渐渐平息下来以后,他居然习惯了这样的异像。

老北京的建设一天一个样,更多的老旧胡同被拆除了。搬进楼房居住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旧日里胡同中街坊四邻的喧闹和亲热也成了往事。小武叔和四姐恢复了正常的来往,但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了相亲相爱。

五年一晃而过,小武叔的头发更少了,后背也开始有些微驼。这一天,他听说了一个令他震惊无比的消息,王府井再次扩建,那存在了快九十年的吉祥戏院要被拆除了。听说这个消息的当天下午,下了班的小武叔特意去了趟王府井。没错儿,工地的围栏已经搭好,吉祥戏院的招牌变成了一大块露出钢筋水泥的窟窿。

小武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被拆掉的不是一间戏院,而是他心底深处的美好记忆。失魂落魄的小武叔回了家,他径直走进了厕所,对着空无一物的浴缸喃喃低语,“吉祥戏院没了,都被拆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低沉飘渺的叹息声。

从那以后,老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小武叔在很多年以后,总会想起那个下午,想起吉祥戏院被拆掉的招牌和露出钢筋水泥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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