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这个招式我已练了两个时辰了!” 黎诺两股战战,浑身发软,他哀怨地向桃树下的黑影喊道。
声音传去,那人却不动如钟,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师傅,你要教的徒弟在这里呢!那棵烂桃树只是个死物而已,您老盯着它看什么。”黎诺有些崩溃,他这个师傅自从用桃枝把他摆成现在这个姿势后,就再没有理他,只是自顾的望着一树桃红发呆。
“师父,你不应我,那我可要休息了啊?”黎诺扛不住了,他瞟了那黑影一眼,颤巍巍的尝试坐在地下。
啪!
果不其然,一瓣桃花如流虹飞来,狠狠击打在他的腿上,痛的他”哎哟”了一声,赶紧恢复了架势。
“又来!师父,一树的桃花都要被您使没了。”
“折磨死徒弟事小,花儿都尽了,实在不美,不美啊!”
“师父,是不是江湖上的高手都喜欢带黑纱啊?”
啪!啪!啪!
三片花瓣无风自动,化作三只箭矢,击中了黎诺的腿,腰,和手臂。
“师父,我要挂了。”
……
一人静默如山,一人聒噪如莺,中间是飞舞着的桃花花瓣。
整个下午,在黎府后山上的那棵夭夭桃树边,就只有这样一幅画卷。
二
青城黎府的黎少爷是黎老爷的唯一血脉,深得黎老爷的宠爱。但由于是老来得子,成年后的黎少爷身体竟然是一天不如一天,近来竟然开始咳血。这下可把黎老爷吓坏了,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把远在月城的神医赛华佗迎了来。
这赛华佗不愧是名震方圆数百里的神医,只一副药就止住了黎少爷咳血的症状。
看儿子有所好转,黎老爷高兴万分,立刻叫人奉来黄金百两,感谢这位当世神医。
但这赛华佗却是用手一摆,推却了这不菲的报酬,只道:“令郎的病并未治好,现下这服药只是暂时稳住病情,要想去除病根,还必须……必须让令郎去拜一人为师才行。”
“何人?”黎老爷急问。
“城北荒丘的异士鬼影。”
“啊!那个鬼一样的家伙?”
“对,非此人不可。”
“唉,让我儿去拜此人为师,岂不是凶多吉少吗!”
话至此后,赛华佗不再言语,起身向门外走去,只留下黎老爷在花厅哀叹,大呼他儿命途多舛。
鬼影此人,在青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本是蛰居在城北荒丘上的隐士,一直以来都是不问世事的,但自从归元宗和九华派这两大江湖帮派全军覆没在这荒丘上以后,鬼影的名声就如同风一般传开了。
有人说那天看见无数幽魂在鬼影身遭凄厉嚎叫,直教整个荒丘都飞沙走石,一时间天昏地暗,眨眼间两大帮派的人就变为淌血的残渣。
也有人说此人口不能言,而且从来都是黑袍覆身,黑纱遮面,把真面目藏在阴影之中,整个人既无声,也无形,凡是那些看见过他脸的人,都已经埋在土里了。
鬼影独居荒丘多年,不知养成了怎样的怪异脾气,近来又屠戮了两大派,可见其凶残,这等人物,谁敢冒然接近呢?
赛华佗走后,黎老爷进退维谷,一阵哀叹,愣愣地在椅子上坐了许久。
待到正午时分,或是多年走南闯北的豪情未退,他竟然猛的一拍桌子,连午膳也没用,带上黎诺和一干家丁就径直奔向了城外的那座荒丘。
三
世间自有奇人,而更有奇事。
黎老爷带着一干家丁心惊胆战地侯在那幽月洞外,将金银珠宝摆了一地,把昏暗的幽月洞耀得金光灿灿。
可奈何无论黎老爷怎样恭敬地相请,或是怎样地哭诉哀求,洞里的那位就是不为所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都有。
最后在黎老爷狠心用半数家财来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从洞内的地面上缓缓移来一个“字”。
这个字由大量黑蚁构成的,一眼看去,赫然是个“走”字。
看来鬼影已不耐烦。
众人提心吊胆在这里等了半天,已是到了极限,再耗着不走恐怕都要遭了鬼影的毒手。
黎老爷一声叹息,挥了挥衣袖示意家丁收起财宝,准备回府。
正当众人准备走时,一曲笛声徒然响起。
脸色煞白,身体依旧虚弱的黎诺不知何时近到洞前,他着一身青白色锦袍,唇边横着一把玲珑玉笛。
笛声曲调哀婉凄凉,孤寂销魂,和着游荡的山岚,轻轻飞掠在枯寂的荒丘上,引得百草窸窣,虫鸟哀鸣。整个荒丘一时间出现一种非一般的静谧,飞鸟停在枝头,走兽立在荒野,连那群黑蚁都渐渐散了去。
黎诺自幼被养在深院中,常以玉笛为伴,天赋异禀加上他多年揣摩,他吹笛子的本事早已登峰造极。这曲《离夜寻风》是他在孤寂的病痛折磨中所创,曲调凄凉哀婉。如今这曲笛音在寂寥的荒丘上响起,与天色山景交缠,更有夺人心魄之功。
笛声幽幽,在《离夜寻风》的最后一个音落下,鬼影无声出现在黎诺的身前。
如传闻中一样,他身穿黑袍,面戴黑纱,形如鬼魂,唯一在黑幕之外的双瞳沉静如夜,一身装扮真不负“鬼影”二字。
鬼影静若止息,潋澈眸光扫过一身青白锦袍,宛若玉树的黎诺,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应允了这个徒儿。
四
自下山以后,鬼影便住在了黎府自家的后山上,期间黎家人对其也多有接触,但始终不曾见鬼影说过一句话,看来口不能言的传闻也是真的了。
黎老爷也曾一度怀疑这个不能说话的人,是否真的能治好黎诺,但一晃三月过去,还真应了赛华佗所言。
黎少爷的身体开始慢慢转好,面色逐渐温润,连咳血迹象也彻底消失。
不过,黎家人还是为他们家少爷捏了把汗,因为这鬼影毕竟是屠戮了两大派的凶徒,万一他什么时候凶性大发,黎诺岂不是危险了。
起初身体病弱加上对鬼影的敬畏,黎诺不敢在鬼影面前造次,但随着他对这个师傅的深入接触,他发现这位师傅并不是传闻中的那般凶厉。
黎诺慢慢尝试着和鬼影交流,发现鬼影此人还是挺“可爱”的。
就拿最初黎诺烤野兔一事来说,鬼影就回应热烈。当黎诺恭恭敬敬地把香味扑鼻的兔肉拿过来时,他竟然一把抓起兔肉,迫不及待地撩起黑纱,哼哧哼哧大口朵颐了起来,油渍香料胡乱粘在黑纱上,吃相可谓是毫无隐士风范,看的黎诺是目瞪口呆。
眼看烤兔肉赶不上鬼影吃的进度,黎诺又赶紧往火里加了把柴,快速转动起剩余兔肉,同时顺理成章地开始吹嘘自己做烧烤的技术,引得鬼影频频点头。
不久大半只兔子下肚,鬼影对黎少爷伸出了油油的大拇指。
鬼影喜欢听黎诺吹笛子,每当黎诺累的气喘吁吁,无法再练鬼影所给的《魅影神功》时,就以吹笛给鬼影听为借口,换取一会休息时间。笛声一响,鬼影便站在黎诺对面,静静看他吹笛子的样子,用心细细品味。
看来隐士也是人,面对喜爱的东西,也会不加掩饰。
五
有的人走过一生,也未有一次像样的邂逅,有的人匆匆而往,却遭遇了一生的归宿。
由于身体抵抗力差而被严格控制出行的黎诺,便属于后者。
每月十五,是黎诺放风的日子,每月这时,黎老爷允许他出一次门。
黎诺一出门就奔向了黎府东边的跃龙河,听说这条河深处的水脉灵气极其充足,自古以来就是出龙的地方。
四月暖风依依,跃龙河上银光闪闪,灿若龙鳞。河水两岸桃树夹岸,桃花芳香氤氲,一派怒放的盛景。
黎诺心情大好,不禁神游于跃龙河上的旖旎风光。
“公子一人在此赏桃花吗?”身后一声轻呼,宛若桃音。
黎诺转身,看到一女子衣袂皆粉,亭亭玉立,气质绝尘,凝脂面上挂着和煦笑意。
“是啊,姑… …姑娘你也是吗?”突如其来的相遇令神游中的黎诺心思恍惚,竟一时难以分清眼前的女子是现实还是虚幻。
“嗯,我很小的事时候就喜欢桃花,经常来这里看。”姑娘清秀的脸庞若芙蓉照水,无丝毫粉饰的痕迹,一双眼睛温润如跃龙河里的柔波,有万千涟漪。
黎诺铮然心颤。
“听说这跃龙河河底有水脉灵气,使得桃花都能长开呢!”黎诺努力回想家丁们曾为他讲述的,青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姑娘微微一笑,向碧波桃红看去。
“那个……姑娘你芳龄几何?不是,我是说,姑娘你家住哪里?”
“姑娘你用过午膳没有?”
“不是,我是说,不知姑娘,请问你芳名?”
黎诺从未见过如此惊艳女子,一时语无伦次,不知所谓,心里又不断责怪着自己失态。
姑娘转身,饶有兴趣地看着黎诺,眼波里含着浅浅笑意,黎诺更加不知所措。
“我名子期”,姑娘笑道
“子期… …,子期你好!我叫黎诺。”黎诺连忙道。
“公子我看你腰间别有玉笛,可否为我吹奏一曲。”子期问道。
“求之不得!”黎诺欣然相允。
河水清幽,环抱一双璧人,笛音袅袅萦绕着灼灼桃林。
六
近来黎诺练功时总是分心,演练的招式时常出现差错,导致他挨了不少的桃花箭矢。
他牵挂上了那天在跃龙河畔遇见的子期姑娘。
“师傅,您是高人,您可知道如何才能讨姑娘喜欢?”黎诺突然没来由的问道。
正在一根粗桃枝上静卧的鬼影身形晃了下,接着一闪,无声出现在黎诺身前,手里捏着两瓣桃花。
“师傅,我知道这问题无助于练功,你可能又要用桃花箭射我了,但是这几天徒弟心里真的全是那姑娘的样子,无心练功。”
“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徒弟日夜思念。”
鬼影闻之,负手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师傅,多谢你对徒弟的爱护,我知道你用桃花箭射我,其实是结合魅影神功的招式,一点点打通了我身上的奇经八脉,这才让我的身体恢复。”
“但是师傅,我的身体已经很好了,父亲也已经允许我经常出家门,现在我心神不宁,无法专心练功,我只想去找子期姑娘!求师傅成全!”
看着黎诺这副痴情的样子,鬼影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他细细看了一遍黎诺,抬步走近那棵夭夭桃树,望向一树桃花。
片刻后,鬼影向黎诺一挥衣袖,然后转身,忽地消失不见。
“多谢师傅成全,等徒弟娶了子期姑娘,一定会好好伺候您老人家!”黎诺在空无一人的后山上大呼。
七
碧波江岸上,桃花依风而起,无数花雨似流虹乱舞,黎诺身如玉璧,寂寥的青白色长袍孤立在花雨中,笛声婉转,一直从熹微晨光飘到凉薄星夜。
一连二十几天,黎诺每日都来跃龙河畔,守候在和子期相遇的地方,只是天不遂人愿,子期一直都没再来这里。
转眼又到了一月的十五,黎诺再次来到跃龙河畔。
“子期姑娘说她自幼喜欢桃花,一定还会再来。”黎诺迎着一河凉风,眼中尽是桃红。
思念可成狂,可成疾,黎诺忧道:如果再见不到子期,我该如何呢?
黎诺内心已如咳血时的将死之状,把思念成愁,不知不觉又奏起那曲《离夜寻风》,音调随河风蜿蜒飘荡,幽幽一曲又至尾声。
“公子,你在这里赏桃花吗”
黎诺猛然转身,只见一女子衣袂红粉,浅笑盈盈,不是子期又是何人。
“子期姑娘,又见面了。”黎诺目光灼灼,望着子期。
“黎公子,今日河风微凉,想不到你会来此。”子期笑道。
“河风浩荡,正和这曲《离夜寻风》。”黎诺道。
“公子何以吹奏如此寂凉之曲。”子期问道。
“可能是因为我要度过寂凉的一生吧。”黎诺做了一个假装悲伤的表情。
“哦?”子期诧异。
“我近日在跃龙河上偶遇赏花的粉衣桃仙,一见之后已思念成狂,寝食相念,只想与之她执手白发,但桃仙好像不是特别中意在下,每每思及,心生凄凉,遂和此曲。”
“呵呵,想不到公子竟有如此痴情”,子期轻笑。
“姑娘同为女子,可知如何才能赢得那位桃仙的芳心?”
子期轻抚衣袖,看向两岸的灼灼桃花,许久,对黎诺道:“跃龙河的上游之上有魔蛟窟,窟内有一九头魔蛟,它食人无数,凶残嗜血。在它中间那颗头颅上已凝结出龙珠,可光照百里,化夜为昼,若用此物为聘,定能促成良缘。”子期看着黎诺,眼中似有深意。
“我若取得此珠,该如何交托。”黎诺转身,把目光洒向跃龙河的上游。
“每月十五,跃龙河上自有佳期”。
八
这三月,黎诺一直在修炼鬼影留下的魅影神功,他渐渐明白赛华佗为何非要他拜鬼影为师。
原来他并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而是他的魂魄先天受损,魅影神功正有弥补伤魂的作用。同时,他的功力也突飞猛进。
今日,他决定前往魔蛟窟。
整了行装,擦拭了青锋剑,黎诺从卧室走出。
在路过前厅的时候,遇见了许久不见的赛华佗,他正与黎老爷交谈。
“老先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黎诺作揖,对于这位为他指点生路的神医,他是十分尊敬的。
“黎公子不必多礼,老夫看你气色,应该是已将魅影神功修炼的大有所成了。”赛华佗打量着黎诺道。
“先生慧眼,正是如此。”黎诺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那鬼影的真正身份了吧。”赛华佗抚须道。
“嗯?您怎么… …”黎诺有些惊慌,他本以为这件事只有修炼了此功法的他才知道。
“鬼影是什么身份?”一旁的黎老爷不禁问道。
赛华佗看了一眼黎老爷,道:“那日你和贵公子前往荒丘,看到最多的是什么?”
黎老爷仔细回忆,然后道:“那里一路荒芜,四无人烟,到处都是无名坟地。”
“坟墓中何物最盛?”赛华佗问道。
“何物… …,啊!难道鬼影根本就是个… …”黎老爷瞪大了眼睛。
“爹!”黎诺打断了黎老爷,道“爹,师傅并无害我之心,他传功夫救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只有感激之心。”
“唉,这真是闻所未闻,不过幸好你无恙!”黎老爷感叹。
“鬼影现在何处?”赛华佗问。
“已于三月前离开,只把记载功法的秘籍留了下来。”黎诺道。
“原来如此,那公子你这是又要往何处去呢?”赛华佗道。
黎诺犹豫了下,道“我去跃龙河上游取一物。”
赛华佗看着黎诺神色,略一思忖,摇头道:“看来缘分已起,但是公子切记此物不可强求,能取则取,不能取则速回!”
“嗯… …,知道了。”黎诺道。
黎老爷问道:“这是何物?”
赛华佗目光向北,缓缓道:“一件能九转还魂,生死人肉白骨的神物。”
九
黎诺骑马沿跃龙河一路向上奔驰,转眼又过三月。
天气转凉,冷风萧萧,河水荡起千万波痕。百里桃林得河底的水脉灵气护持,丝毫不减艳丽。
又是十五,子期再次来到跃龙河畔。
桃红艳丽,依风而舞,无数飘落的花瓣拥簇着子期,粉红的衣袂灿若仙霞,宛若跃龙河上的一抹流虹。
“黎诺,你再不归,我恐要消散了。”子期望着滚滚河水,喃喃自语。
“如若不能圆满,也算不枉此生吧。”子期伸出手掌,两片飘落的花瓣缓缓落在她的手中。
“那冰冷的荒丘,即使再住个千万年又能如何呢,若你未出现,我一介鬼魅又怎知世间还有情爱。我不怕消逝在世上,只怕,无法再看你最后一眼。”子期的脸庞上浸出一大片水泽。
跃龙河上一阵波涛汹涌,浪花翻滚碰撞,击起无数水花。
传说,人死后并不是都能入了轮回的,一些魂魄飘荡到灵气汇聚的地方,便会被灵气蕴养重塑,变成一种介于鬼魂和人之间的生物,鬼魅。鬼魅由于是魂魄所成,只能生活在阴气较重的地方,若走出阴地,必然会日渐消散,归于无形。
子期是千年的鬼魅,因跃龙河的灵气而生,因荒丘的阴气而养。如今她不但走出荒丘的阴寒之地,更强借每月十五的阴气强行显化人形,已透支了一只鬼魅的生命,离消散不远了。
十
两月过,又值十五,跃龙河上已是雪花飘飘,千里冰封。
子期身披白裘,独立于白雪遍地的河岸,眼神黯淡,面上毫无血色。
“看来今日,是我归于虚无的时候了。”子期望着冰天雪地里依然怒放的桃花,眼中尽是难舍。
“世人都只叹这百里桃林的倔强神奇,又有谁知道,此处一株桃树便是一个亡魂呢。”子期轻抚着一株桃树,像在向轻抚一位多年的好友。
“我那时如果没有化作鬼魅,如今也该是这里的一株桃树了吧,如今能归于此,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子期浅笑。
漫天风雪呼啸,百里桃林艳丽不改,无数桃花迎着飞雪狂舞,跃龙河畔上空,白与红交织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子期的身影在红白世界里慢慢变得模糊,她的意识渐渐消散,眼睛已看不清桃花与白雪缠绕的样子,只觉天地昏暗,遍地冰寒,犹如又回到了千百年凄苦的荒丘,那里,她一人… …
朦胧中,一点光从归途的尽头渐渐亮起,一人一骑疾驰而来,那人手中的珠光极尽璀璨,融化漫天风雪,温暖了百里桃林。
——END——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