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里人说:山村尽是好东西,连空气的养分都要比城里的空气浓了几倍。
山村好的东西是多,连死人的住所都山清水秀。青松,溪流,野花,城里买不起的奢求,在这里只要用镐头画个圈就是你的。
人人都可以有,就可以低贱的随便践踏,张三和李四穷的茅屋透风,但画好的墓地足够八代同堂,阳间的穷可以用阴间的富拉钩了。
残存的愚昧死不那么快,他把人格割成了等级,并让高尚的人在闲余担忧。都是一个家的成员,文明总是对愚昧礼让,愚昧的苟且可以定文明的纵容罪。
愚昧生的孩子有遗传生存,血液不是一代人的延续就可以换的清纯。我住的这个山村,真是愧对如画的景了。
我注定不是山里人的好娃,连祖宗的丑事都敢宣扬,每一个夜里我都能听到山上的松涛阵阵,象亡魂对我议论纷纷。
我唯一的力量是内心的真诚,要错也是祖宗,不让我学会遮羞。
02
她是个孤儿,孤的干干净净。
我是个懂礼貌的人,就先三拜她的亲生父母吧。一拜他们超平凡的勇气,生个孩子也可以随便扔掉。二拜他们的无私,经受怀胎生育之苦却毫无奢求。三拜他们内心的潇洒,挥挥手往事可以随风。
拜是礼节,可以不从心。你藏着真诚,做个虚假给他看!
如果还有那么一点痛恨,我就全部留着给牛二爷,这个苦了一辈子的老头,再给他这么一点恨,也就是两声傻笑的事。
牛二爷原名一定是太丑,乡里人早就把他的真名字扔了。牛二爷身材干瘦,一生没娶婆,自然不用养子,把他熬老的是两头牛,很健硕,像是榨干了牛二爷的营养。他起早贪黑的忙碌,四十岁就早把六十岁的老态显摆,村里的小字辈都喊他牛二爷,那也是看在他养的两头牛的份上。
牛二爷总是村里最早起的人,没有婆娘,天不亮他就能把两头牛伺候的妥妥当当。然后肩上一把沾着牛粪的铁掀,一个筐篓,去看村头庄稼长势。
好在他每次总是满载而归,绝不把筐篓给闲着。野菜一定是老的,种子熟的牛吃了才抗饿,柴火一定是干透的,一丁点引火就可以烧旺,所以大家从不喊他傻二爷,也是一种心里的服。
也有好乐的婶娘对他打趣: “牛二爷,起这么早,可巧会捡个娃回来啊?”
“去去去,捡个娃你给我奶大啊?”牛二爷被戳了痛从来不恼,只是脸更黑了。
“好你个牛二”。婶娘们脸一红便把“爷”字给扔了。“用不着老娘,你家里的那头母牛奶你也奶娃多好?”
牛二爷生性实,回家便尽挑好的饲那头母牛,还有一月下崽,正巧五月的麦黄,若来个娃,还正赶上呢。
牛二爷做过很多美梦都没成真,半辈子的孤苦让他啥都解得清,可命运对谁都可能开个玩笑,牛二爷上半辈和只和牛有缘,下半辈子总要给他个故事才不枉。
只是上天错估了他的身板,把他当成一个硬朗的汉子了。
03
五月还是来了,不急不慢,你甚至听不到一丁点的脚步声。可是不管怎么样,该来的都在你的路上侯着,命运不会让你绕过去。
麦黄农家忙,抬头看看天,太阳火辣辣的催着麦长,“麦熟三响”,若逢阳光欢的日子,微黄的麦子三天就能熟透。
今天该是母牛产崽的日子,牛二爷昨日就把留好的软草阳光下喂热了,牛崽一落地就能嗅到草香,就能认草为一辈子的主粮,这畜生简直比人还灵性。
上好的豆饼也泡透了,这只有坐月子的牛妈妈才能享受,奶水早就涨了,手一碰就耐不住的流。牛二爷一边乐呵着,他是个老手了,他接生的每一个崽,都是一个好的收成。
只是昨晚他做了个怪梦,让他的心时不时的“哐当”着,他梦见他去收割麦子,麦芒直扎他的手指,无论他如何小心,那刺总能挺进他的指尖,梦醒了,手都还哆嗦着。
牛二爷迷信,爹娘早逝,只给他留了个牌位,每有心事,他都要和爹娘絮叨半天,娘不回话,爹也不语,他便不歇,直到累了,就靠着爹娘睡去。早上醒来,就如同和娘唠了一夜,便一天的精神。
牛二爷抬头看看天,蒙蒙亮了,今日问不得爹娘了,这边日出,那边日落,就别打搅了。
他扛上铁掀,背起筐篓,出门,右拐,他要赶在牛崽出生前看看麦熟的火候。
他走的慌,脚步一直趔趄。那个梦一直梗着他的胸,就像还没结束。
他要去赴一场约会,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他所有的动作,暗暗地顺应了一种预设。
那个梦,不是没有缘由的。
04
牛二爷在自家麦田里捡了个女娃。全村象逢了暑夏般的热了,整个天空都冒着吃惊的泡。
牛二爷手捧着筐篓,脚步细碎的如同女人,他满脸的汗水,慌张的如同是他生了孩子。
可娃是真切切的被他抱回了,尽管哭的软弱无力,可还活着。这个女娃是不是天生的悲催?父母弃她,便急不可耐地和牛二爷结下一生的缘?
有的梦总是可以成真,牛二爷被麦芒刺痛的手指还真是连着他的心了。
他指定是欢喜的不得了,他正儿八经的向全村人发了红鸡蛋,他没有婆娘,但不能没了礼节,他觉得他从此有了孩子,陪伴他的不再是那两头牛,有了娃,这个家就有了模样。
娃有现成的口粮,她理应唤那头产崽的母牛为妈,那头匀给她奶水的牛崽就是她的哥哥。
她还有个现成的名字: 麦芒。那是牛二爷的爹娘在阴间里给孙女起的。牛二爷想了好久才明白了那个梦的意思: 麦芒就是那个让他心疼的人。
麦芒跟着牛崽长,一天天的结实了。
这一家的组合一定是天然的美,生存需求的链接若天成的美妙,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存在,连牛二爷都感觉年轻了许多。他每天起的更早了,新鲜有营养的牛料把牛儿喂得嘟嘟的肥。牛二爷都会笑了,他忘却了多年,如今可以和小麦芒同等的天真开心。
他喂小麦芒长大,小麦芒教会他开心的活。
一山村老汉,溪河水养肥的草儿,牛背上麦芒把笑撒了个满川。这是不是叫幸福?
他的幸福你认识吗?他藏在山村,过着很多人的梦。
05
想做一件很美的故事有时那么累,总有残酷的发生把你的想象击个粉碎,我哀求他们离开,不要把痛苦叠加,让一个无罪的人继续不堪。
麦芒是个真实的存在,她的真实让我的幻想投降,可我总要给现实一个尊重,把对不起留给拥有美好心情的更多的人。
06
麦芒八岁时是这个山村收成最坏的一年。
不是每年的五月都让山村欢腾,一场冰雹就能把待收的麦子砸个稀八乱。农田一片悲惨,麦子的尸体哀求的仰望着苍天。
麦芒无力的躺在炕上,她抓着父亲的手,眼泪在她腮帮上流。八岁的生命有了渴求,她知道快乐就是蹦跳在学校的路上,而不是躺在炕上做一个不醒的噩梦。
病魔在她身上隐藏了八年,最终露出了狰狞。她的心脏宛如她残缺的身世,先天的功能不全。
她必须接受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不再容许她知道的太多。她的身世总会折磨她的心灵,当她懂得妈妈的概念,她会竭力寻找那份失踪的美好的东西,她会想: 是我做错什么,妈妈才不肯来?孩子,没事了,命运不让你愧疚,他会派死亡来保护你。
麦芒没错,你的来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你的结束,是上帝后悔了,他该对你,对牛二爷,对背你长大的牛崽说声对不起!
背她长大的牛崽去了哪儿?八年的他是不是已苍老如父亲?麦芒静静的躺着,又听到牛蹄声渐渐近了,那么慢,那么轻,他一定是嗅到了不安,来看她来了,来看她来了……
07
今夜真黑,妄图藏住一切。
山野的风漫沟乱窜,摇得树枝喊声嘶哑。
牛二爷不怕,他是担心麦芒怕。他从没有对麦芒讲过黑夜的故事,他想让麦芒自己长大了,自己来认识。
他后悔了,便每夜来陪。一袋旱烟接一袋旱烟,如同和孩子唠个不停。以前不就是这样吗?有多少个夜晚,麦芒都要闻着烟的香味才肯入睡!只是那时房里祥和,不像这里清冷!
这里是个安身的好地,这是牛二爷最佩服自己眼光的事。
这本是他为自己的百年而准备的,十几年前他就在这里用镐头圈好了,他相中了这里的一块天然巨石,他想: 我没有娃为我立碑,有这石头就算是了。
把麦芒安放在这里,牛二爷很是舒心,他越发的佩服自己了。
“咱爷俩没有分开,我还会来和你相依为命的。”牛二爷想着,又点了一袋旱烟。
烟火在黑色里时明时暗,给阴阳两世多了点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