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蝇王》:兽从心中来

文/王栩

(作品:《蝇王》,[英]威廉·戈尔丁著,龚志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10月)

拉尔夫规定,要求发言的孩子必须拿着海螺,唯有拿着海螺,才有在会上说话的权利。这样的规定却是对“印第安发言棒”拙劣的模仿。它引入了一种对宽松的相互尊重的民主氛围的愿景,却让孩子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朝着野蛮人的形态急遽蜕变着。

这种蜕变源自于理解的缺席。拉尔夫的规定,一开始就让手持海螺说话的权利陷入了“形似而神散”的处境。印第安人聚会时,只有拿着发言棒的人才能发言,其它人只能沉默倾听。在这期间,他们不允许发表自己的见解,不允许争论,不允许表达赞同还是不赞同,只能努力对那个发言者所说的话表示自己的理解。当所有人都表示了自己的理解后,发言者方有义务将发言棒交予下一个要求发言的人。拉尔夫每次召集开会,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做出的决定从来没有得到有效的实施。没人理解开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就连拉尔夫除了在会上反复强调自己是头头的这一在故事之初就显得不甚牢靠的称谓之外,荒岛上的会议也就徒具一场场闹剧般的形式了。

闹剧归闹剧,拉尔夫仍然不遗余力地维护开会这一形式上的象征意义。因为它到底象征了文明世界大人们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拉尔夫的白日梦里,依旧会出现查塔姆、德文波特、达特穆尔这些地名,还有锃亮的铜茶壶、带蓝色小人儿的茶盘,儿童读物《火车》和《轮船》。拉尔夫能感觉到它们所蕴含的愉快和亲切,因为文明世界的一切没有完全从拉尔夫的记忆里消失,这让拉尔夫身处荒岛也依然是一个有点儿头脑的孩子。

这个孩子在面对杰克的跋扈时意识到了什么。“这些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野蛮人会越走越远”。拉尔夫对杰克和他那一伙人的预见中又留存了一丝儿不合时宜的侥幸,“不。他们不会那么坏。那是碰巧发生的”。文明的软弱被戈尔丁无奈地道出,更映照出杰克一伙蜕变成野蛮人的恐怖。

拉尔夫提出用开会作为讨论并解决问题的方式之初,就给杰克留下了一个对抗自己的空间。杰克是合唱队的队长,所以,当选头头的拉尔夫决定由杰克管理合唱队,并且,合唱队专司打猎的职责。这是拉尔夫向杰克示好的表示,也是文明世界大人们在类似的情形之下平衡一种态势的交际手段。拉尔夫学得挺快,让这个故事开篇之际就包裹在暖意融融似乎看得见希望的色调里。

不可否认,拉尔夫当选头头后的一段短暂的日子,文明以她优雅的步子在这座荒岛上徜徉、流连,就象从未割裂开这些孩子同那个有着大人们的文明世界的联系似的。它以拉尔夫指挥孩子们捡拾木柴,架设火堆作为求救信号为标志,表现出对获救的必然信念。这一信念在杰克对打猎的沉迷下受到了严峻的挑战。杰克只想打猎,他要为孩子们搞到肉。拉尔夫则主张照看好火堆这个求救信号才是第一等的大事。分歧就这么产生,同时也滋生了对抗。可他们两人都没有错。然而,拉尔夫和杰克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终究杰克占了上风,合乎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对拉尔夫痛下杀手。

《蝇王》以自然法则贯穿全书,这让杰克一伙人的蜕变毫无做伪之嫌,而遵循了一条文明被野蛮吞噬的规律性的演变之路。打猎中的杰克,查勘地形、观察兽迹、布设人手、直到捕获野猪,胜利后则率先高唱自编的狩猎歌曲,狂跳毫无节制的狩猎舞蹈,这一切,让一股暴戾之气不加掩饰的在杰克心中蔓延,理智被暴戾挤压的毫无容身之地,最终促使杰克忘记了“得救”的意义。

当杰克忘记了何为“得救”,“希望”也变得不是必要的了。因为这时对孩子们来说,生活过得充足,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玩耍。危机却在暗处酝酿。猪崽子最早察觉到危机的不期而至。若是杰克当上头头,他就会尽打猎,孩子们在岛上就会一直待到死。这时,已经是拉尔夫和杰克的对抗呈现白热化,拉尔夫萌生退意之际。

孩子们当中最有头脑的猪崽子给人一个弱到不堪的印象。还有西蒙,同样如此。这两个孩子前者是弱势的技术理性的象征,后者是无人理会的叛逆者的形象。荒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不算坚定的同拉尔夫站在一起。拉尔夫当选头头时猪崽子勉强的举手表决过,却前瞻性的预见到,拉尔夫一旦靠边站了,杰克下一个所要伤害的人就是自己无疑。西蒙则是出自内心的意愿主导着自己的行动和选择。他们是文明仅有的盟友。猪崽子和西蒙对拉尔夫的支持让文明在荒岛上的残存奏响了凄婉的哀音。

西蒙壮着胆子说出了“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给小说中所列举的这些孩子们各自迥异的心性添加了同自然法则相符的注解。拉尔夫反复强调自己“头头”的称谓,杰克用能搞到肉对孩子们的争取和拉拢,猪崽子从获救这个角度出发维护拉尔夫的权威,西蒙对“野兽”这一具体真相的探寻,皆是“心魔”这个赘生之物的外显,它在远离文明世界的荒岛,指挥了大人们之间的猎捕游戏在一群孩子身上的延续。这延续扩大了丛林的规模,也通过孩子们对同类的血腥捕杀将“心中之兽”诠释到了极致。

“心中之兽”即为丑恶的代指,这是戈尔丁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丰富的意蕴。“丑恶”在《蝇王》中的指向纷繁,不仅仅着眼在杰克一伙人向野蛮蜕变的恐怖,还考量了作为文明守护者的拉尔夫自身心灵的龌龊,它们给困缚在心底那头名叫“丑恶”的野兽一旦挣开牢笼就会释放出非理性力量的过程嵌上了必然性的宿命因子。

这群孩子因为飞机失事而流落荒岛,荒岛作为一个没有约束的所在,以没有大人了在孩子们当中扑腾起一股异常的欢欣。这欢欣有着已实现了理想般的高兴劲儿。“没大人啰!”拉尔夫喊出的心声好似如释重负般的浓烈,其中,不经意地藏着困抑已久的奔腾。牢笼消失不见,不加掩饰的自我就袒露出了真实的形迹。拉尔夫毫不理会荒岛上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孩子将绰号告诉自己时的那股子信任,仍然以嘲笑般的姿态冲这个胖男孩喊叫着猪崽子这一足以令对方感到羞恼的称谓。随着猪崽子这个绰号的众所周知,没人对这个胖男孩表示出应有的尊重。因为他令人讨厌,“胖身体,气喘病,再加上他干巴巴的务实想法,使人觉得他很乏味”。这让取笑猪崽子成为孩子们的一个乐趣。可猪崽子提出的建议却被拉尔夫加以变形的全盘接纳,成了拉尔夫从自己的私囊里掏出来的“智慧”的产物。猪崽子就此发出的道德的责问淹没在拉尔夫的叱责和杰克的轻蔑里。猪崽子的遭遇突显出道德在人心中的一个尴尬处境,无论文明的守护者拉尔夫,还是象征野蛮的杰克都能将道德肆意践踏。这源自于丑恶的人性,它化身为心中的野兽,牢牢主导了小说后半部分渐趋阴冷、黑暗的色调。

《蝇王》后半部分作为全书的精华,几乎是对文明世界大人们之间的交际手段和各种规则在荒岛上的浓缩和翻版。荒岛上的这群孩子,没有值得称道的真正的友谊,只有非常时期下的合作与妥协,却在向野蛮蜕变的杰克一伙强势的挤迫中最终受其钳制,被其吞噬。

尽管拉尔夫嘲笑猪崽子,并且攫取后者头脑里能为己所用的智慧,猪崽子却依旧同其保持着一种合作般的交往。因为猪崽子早已洞见,能将获救当成一个信念坚守下去的只有拉尔夫。更重要的在于,杰克不敢伤害拉尔夫。这让猪崽子从个人私心出发竭力维护拉尔夫的权威,有着文明世界对人际规则选择层面上的重视而非涉及所谓友谊的纯粹。

在人际规则选择的层面上,拉尔夫之于杰克,除了信念和主张上的对抗之外,也会出现资源匮乏条件下的妥协。杰克和他的合唱队员们如今已是荒岛上的猎手,他们猎获野猪,貌似慷慨的将烤肉分给拉尔夫和猪崽子。烤肉的香味缓和了孩子们之间的气氛,也使得戈尔丁笔下对人类状况的阐述具有触目惊心的现实意义。在对资源共享所营造出的较为缓和的气氛里,被烤肉塞饱了肚子的拉尔夫和猪崽子也加入了杰克一伙的狂舞中。这犹如施了魔法般的狩猎舞蹈,让每个孩子都发了疯似的随着合唱的节奏尽情挥洒着“一种感情的迸发”。没人认真的注意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虽然事后猪崽子心有余悸的提醒拉尔夫,杰克他们在狂舞中杀了西蒙。那是一场谋杀。拉尔夫却用托辞将此事支吾了过去。因为拉尔夫和猪崽子也跳了那场舞,所以,心照不宣的否定它就成了拉尔夫和猪崽子达成的一个共识。这个共识让帮凶的概念变得清晰无比。

否定自己参加了那次跳舞,是拉尔夫和猪崽子这一对合作者作为杰克一伙人帮凶的重要转折。它以人性的黑暗嘲讽了文明携手技术理性对“光明、开化”维护并坚守的努力和决心,人心中的丑恶在野蛮的原始之力的驱动下促成了荒岛上的孩子们由内到外朝着野兽的形态迅速显现。

杰克无师自通的在脸上涂上了油彩,他的猎手们纷纷效仿。这些很早以前的合唱队员,“他们曾经拘谨地排成两列横队,他们曾经唱过天使的歌”。现在,假面具隐藏起了他们本真的面目,随之而来的则是野性的大发作。油彩作为原始的遮蔽,激发出潜藏在人心里的兽性,它原本就是“人”身上的一部分,戴上一层面具,兽的本能也就实现了对善的压倒性的弃置。于是,丑恶大张旗鼓地成为荒岛上唯一正确的守则。捕杀一切敢于探寻真相的人,使用武力谋取看得见的利益,在丑恶的裹胁下,它们都是荒岛守则的牺牲品。

西蒙因为探寻到了简单的真相,大声疾呼之际死在了杰克一伙的长矛下。戈尔丁用隐笔引导读者剥离罩在情节之上的层层面纱,将面纱下面所隐含的现实寓意同丑恶关联,一目了然的曝露出人心深处不可触及的黑暗。“野兽”是荒岛上的一个传闻,它在孩子们心中种下恐惧的同时,也种下了一个可资操纵群体的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孩子们在恐惧的胁迫下就会集体迷失自我,成为唯命是从,受核心层成员指令行事的无依的肉身。这正是对文明世界的一个隐喻。这个隐喻的重点在于,敢于探寻真相,破除恐惧的人必将受到集体的扼杀。真相一旦昭示,消除了人心中的恐惧,因恐惧而拧成的一根牵系你我的纽带也就随之瓦解,集体将不复存在。作为叛逆者形象的西蒙探寻到荒岛上的“野兽”不过是一具挂在树上,被降落伞拖抻着的飞行员的尸体。这个简单的真相对关于“恐惧”的隐喻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它让西蒙丧命在荒岛守则下,却也是遭致集体扼杀的一个屡见不鲜的事例。

杰克带人对猪崽子的眼镜的抢夺,是荒岛守则里谋取看得见的利益的一场武装行动。这一行动可将其理解成“文明”的失败,“野蛮”的胜利。从象征层面而言,它又何尝不是彻底失控的集体对个体的强力压制,对资源、利益的武装掠夺呢。猪崽子的眼镜可以聚焦阳光、引燃木柴,这就使它成了荒岛上的重要工具。对它的掠夺和占有,开启了强者对弱者的征服模式。

这种模式让孩子们流落其上的荒岛延伸了丛林的边界,扩大了自然法则对人类所摄取的不分年龄的参与者。这是《蝇王》这个寓言故事所要表达的一个深刻的主题,“恶”普遍存在于人的内心,主导着人类的决定和行动。无论有无规则的约束,在它所释放出来的力量面前,“善”的制约无能为力。

(全文完。作于2021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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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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