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们说“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时候,往往暗示了:
- 任何事物都存在一个深藏着的唯一本质;
- 科学发现就是透过现象揭示事物的唯一本质;
- 一旦认识了本质,就掌握了真理,从而掌控事物;
这些不是我自己编的,是近现代许多思想家对“本质主义”的概括。从古希腊开始,柏拉图主张“绝对真理”,亚里士多德追究“第一因”。本质主义始终是2000年来西方哲学的主流思潮。
但是最近100多年来,本质主义受到了极大挑战。支持反本质主义的思想家有:尼采、维特根斯坦、波普尔、索绪尔……
反本质主义,首先反思的是:真的任何事物都存在一个唯一本质吗?
二、
上世纪60年代,美籍日裔认知科学家渡边慧提出并证明了“丑小鸭定理”。丑小鸭定理讲,一只丑小鸭和一只白天鹅彼此的相似程度,和两只白天鹅之间的相似程度是一样的。这个定理,咋一听很荒诞。但仔细想想,实际上要判断事物之间的相似程度,完全取决于观察的角度。从画家的角度看,丑小鸭和白天鹅外形上当然区别很大了;但从生物学家的角度看,丑小鸭是白天鹅的幼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们在上一篇笔记中讲到,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第一步是分类(建立模型)。在刚才案例中,有两个分类标准:按外形分类,按种属分类。按外形分,我们认为丑小鸭和白天鹅有不同的本质;按种属分,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有人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外形只是表面的区别,怎么能当作是本质呢?!种属才是本质,两者的本质是一样的。
是这样么?我们暂且不表,看几个例子。
生鸡蛋和煮熟的鸡蛋,外观属性一样但内在属性不同。画家看重外观属性,所以在他们眼里这两个鸡蛋是一类;餐馆里的食客看重内在属性,在他们眼里这两个鸡蛋就不是一类。
从水产业角度看,鲸鱼和其他鱼是同一类,都是捕捞物;但从生物学角度看,鲸鱼和牛是同一类,都属于哺乳类偶蹄目。
喜鹊和乌鸦也是如此。我们喜爱喜鹊而讨厌乌鸦,把喜鹊看成是喜鸟,而乌鸦是丧鸟,归于完全不同的类。但在自然界中,喜鹊和乌鸦不仅同属于生物分类学中脊椎动物亚门的鸟纲、鸦科,而且聚居一地的喜鹊和乌鸦在面临外来猛禽的入侵时,还会携手拒敌,因此也可看作是同类。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分类结果取决于选择什么特征作为分类标准,而特征的选择又依存于人的目的。所以说,选择分类标准,实际上并不是客观的事实判断,而是主观的价值判断。
三、
本质论主张,任何实体都有一个根本属性(本质)。柏拉图把本体看成是“真实的存在”即“理念”。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东西使其成为其自身,如果拿走它,事物也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乔治·莱考夫语)。
但是现代反本质主义认为,一件事物确实有很多特征,但是事物本身并不能告诉人类哪些是本质的、哪些是非本质的。能够区分的只有人类。但是人类的目的本来就是多样化的,所以并不存在某一种区分标准是“最本质”的。维特根斯坦说:世界中没有最高的普遍的本质,只有合理的家族相似。
四、
如果认为事物只有一种本质,那么,必然得出一个结论:谁掌握了事物的本质,谁就掌握了真理。甚至,可以以此为武器,打压不同意见者。这也是为什么本质论在2000多年来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历史上许多掌握了经济权力、政治权力、军事权力的人,最终都要掌握知识权力——把自己创造或正在使用的经验当成是真正的知识,而与之不符的被视作伪知识。为了说明这种政治实践的合法性,他们求助于本质论,宣称自己的经验是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因而具有真理性,是唯一正确、有价值的知识。
因此,本质论最大的危害在于它阻碍了思想的开放性,它给我们的认识设置了一个终点,危害到我们认知的不断升级。正如波普尔所说的:“相信本质(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容易给思想设置障碍,容易给新的和富于成果的问题设置障碍。”
这种危害,不仅体现在思想上,更会影响实践。在学术上,体现为“学阀”、“学霸”;在政治上,就是文字狱;在公司、团队中,表现为“一言堂”。艾耶尔说:“我敢肯定,节外生枝的谈论什么本质或必然或可能的世界是得不偿失的。以我所见,这样来谈论问题是一种倒退,尽管近年来很时髦。”波普尔也断言:“无论本质存在与否,对它们的信仰丝毫无助于我们,而且确实倒很可能妨碍了我们。”
END
我们并不反对对事物深层结构的探索和研究,但反对把事物简化为唯一的本质,这为我们的认知升级强制设置了一个终点。我们警惕这种倾向带来的对开放思维的压制。
那么,如何对深层结构进行研究,如何升级我们的认知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