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星期日,一夜安眠消除掉昨日的舟车劳顿后,遵照父亲安排早早起床,驱车前往公墓。祖父已经去世两年了,今天是他入土为安的日子。

时值清明,正是祭扫的高峰期。出离了市区,越是临近公墓,路上车流就愈加密集。行至目的地,车辆林林总总填满停车场。人们摩肩接踵,提着各色贡品,神色匆忙。我走下车,眯起眼,旁观这赶集般的“盛况”,沉重心情倒消褪了许多。我想,节日时分,人们聚集到一处祭拜先人,大概也是种相互慰藉吧。

同几位亲朋碰了面,一行人拿好东西,穿过牌楼样貌的公墓大门,向深处进发。办理好手续,取得单据,照规矩,我陪父亲一起去取骨灰。通向存放处,要经过一道长廊,两边分列着二十四孝图的雕刻。这些人物刻得极难看,面容呆板,显然不是出自巧匠之手。况且,如“郭巨埋儿”之类的故事,本就是愚孝。难道还要做成雕像宣传一番吗?百代更迭,新人取代旧人,陈腐道德也理应跟着死灭过去。对这不合时宜的造物,我还真有些微词。

随父亲走入阴晦小房间,递单据,取磁卡,开柜子,一套流程下来,终于再次看到那方既熟悉又陌生的深红色木盒。我心情倒还坦然,与初次经历那场风波相比,算是心如止水了。只是暗自担心父亲,这两年呐,总感觉他比过去老得快。

我们小心翼翼走到下个中转地,一并招呼其他人前来。我不知道这地方的确切称谓是什么,不过依我的性子,还是想把它称作“殡葬超市”。这称呼不算夸张,玻璃展柜里的,是各色陪葬品:有造型笨拙的元宝,铸造粗劣的假铜钱,印着土气金龙的玻璃砖......种类丰富,打包成不同礼盒,价位有高有低。我猜,逝者是不在意这些三六九等的,只是活着的人徒徒被商人的策略绑架。

照先前列好的清单,买来几样必需品。稍事等待,一个简单的仪式后,木盒被四个面膛黝黑的大汉装上轿子。他们走在前,我和父亲跟随在后,其余亲朋乘坐电瓶车,我们一齐向此行的终点走。

去年挑选墓地时,我人在学校,所以还没光顾过这里。原以为,墓地会是个荒凉去处,应该是一片空旷场地,星罗棋布着墓碑。结果亲眼得见才发现,这里的“拥挤程度”可比我想象的高多了。道路横纵,穿插其间,墓地也按高低贵贱划分成不同区域。墓碑间隙很小,基座几乎紧紧挨在一起,似是穿着相同制服的娃娃兵,排成一个又一个方阵。两边开出狭长通道,亲属需站成单纵队才能串行其间。这样设计无疑是经济上的考虑,想来无可厚非。只是暗自觉得,这种专供死者居住的处所,实在谈不上庄重。

祖父的墓地选在一片还未售罄的区域,临近人工小河,环境更安静些。放下木盒,四个汉子抬轿匆匆离开,父亲唤来泥水匠和工人,帮忙操持,开始为安葬仪式做准备。工人蹲在地上,打开墓穴的大理石盖子,擦洗干净,四角打上玻璃胶,铺红布,随后按次序,把陪葬品一样样置入其间。看到木盒放入墓穴,端正摆在里面,我不自觉的舒口气,感觉一段漫长故事终于快到了结尾的时刻。

工人布置好一切后,转身告辞。泥水匠走上前来,三下五除二刮好水泥,合上墓穴盖子,也急忙离开,转战下一场葬礼。我把抹布濡湿,擦去墓碑的灰尘。其他人则从袋子里取出贡品,摆放到碑前。水果,白皮点心之类,算是祭扫的标配了。另有一碗昨夜烹好的虾段儿和两只螃蟹,是父亲精心准备的。我祖父啊,最喜欢吃海鲜。

一切料理妥当,香炉里撒上一把米,仪式可以开始了。鸣放鞭炮,焚香行礼,把提前准备好的纸钱也一把火烧尽。记得小时候,我最讨厌烧香,觉得袅袅烟气充斥整个房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经两年前那件事情洗礼后,再浓的熏香味儿,我如今也能忍受。那段日子,我似乎是把一辈子的“香火”都闻尽了。

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这片墓地其实并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般宁静。一列火车从远处的高架桥驶过,划破空气,发出轰鸣。我为这个景象驻足了一会儿,目送生者们从死者长眠的土地上飞驰而去。人生也是类似道理吧。乘快车在时间里飞驰,青春记忆还未飘远,就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老去,到达旅途终点。母亲拍拍我的肩膀说:“这趟火车向北开,没准儿你在返校路上还会经过这里呢?”不过,后来在返校时,我也没有特意留意。实际上,直到今天我都不确定自己会乘这趟火车去往什么地方,在哪里迎来终点。

归途中,同行的长辈对我说:“好啊,比原来成熟了,大学里变化真不小。”我笑着应和,同她闲谈了两句。我想,她所谓的成熟,大概就存在于这“应和”与“闲谈”之中吧。两年时间变化很多,不过那些我最珍视的东西,倒是没丢掉。变世故实在太容易了,我可不允许自己活得这么简单。

“孩子,掸掸头发,上面有灰。”听到母亲提醒,轻轻拍打头顶,一片纸灰顺势落入掌心。触景生情,我立刻回想起两年前的午夜。想起,祖父去世那天,自己坐在火堆前焚烧写给他的长信。信纸被火舌吞噬,字迹痛苦的扭动着,化为一串又一串焦黑,再也无法辨识。纸灰随升腾的空气向上纷飞,又零零散散飘落下来。

今天,那最后一片灰烬,终于落到了我手心里。


2017.4.12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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