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我的父亲

  一 到父亲的工厂里

有一天,生产队派我去到我父亲在的工厂车间木工组,为生产队买一些扒子。我一早就到父亲做工的工厂。工厂是个公社办的,规模很大。

我一看父亲正忙着扎蒸馒头用的木笼,就先到公社去捡拾香烟纸。公社驻地是个很繁华的集镇,集镇的中央是公社驻地,公社的大门是两扇铁栏杆大门,北向开,进去后是砖铺地的路面,高高的院墙不动声色地竖立,里面有高大葱葱郁郁郁的白杨树,沿着门的正中路分列着三排砖瓦房,每排是十几间,正对大门的一个宽大的大礼堂。

走到公社的大门内侧,便有花花绿绿的香烟盒。有的画着山海关的大前门香烟盒,白牡丹牌画着雍容华贵灿然开放的白色牡丹花,白莲牌画着袅娜羞涩开着的白色莲花,还有红梅牌画着喜鹊飞上梅枝……我把捡到的烟盒平整放好,想着回到学校后可以交换与别人看小人书。正想着,却碰见父亲。父亲说他是工厂的团支部书记,向公社来汇报工作,让我先回工厂等他。

我出来顺着门对着的中央煤渣路向东,路两边有着热闹的店铺。供销社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十几排砖瓦房子,有屠宰场还有糕点房,沿街是十几间门头房,有布店,各色洋布,得用布票购买,再往南是供销社的糕点店面,有着各色糕点。

我看着人们排着长队拿着糖票在买着糕点,咽咽口水出来。信步走进供销社的对面的新华书店,三组木柜台里面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小人书,沿墙排列着长条画,我拿出七分钱买了本《地道战》,津津有味地翻阅着,看看临近中午,信步到了书店北面我父亲工作的工厂。

工厂是靠着公社集镇中央大路,在路的北面,大门在东边院墙的正中间,也是两扇大铁门,正对着大门的是五间的面粉加工厂厂房,一长排的面粉加工一体机,轰隆隆地响着。几十个工人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来回穿棱,有的推着滑轮推车装上加工好的面粉码放整齐,有的背着麦子口袋沿着长长的木板,顺着斜上的木板颤微微地走在上边,把麦子倒在准备加工的麦子堆上。

小丽是插队知青中的劳动模范,因而从生产队里被大队长推荐到公社工厂来上班。正忙着对面粉过称,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用手指轻轻一抹,面庞上著着白色的面粉,红润的脸上如涂了层白霜,粉里透红,伴随着她的笑靥,有着说不出来的漂亮。我不觉有点看得呆。小丽阿姨拉过我的手,给我两块大白兔奶糖。

我吃着奶糖到南边的钢铁机械车间,车床轰隆隆地开着,工人师傅忙碌着,车间外是个炼钢的小钢炉,有炼出来的有好几重的大铁蛋子,铅球样,我往口袋时装了两个到了父亲的车间。

父亲的车间在工厂的南边,临街又开着一门,父亲正在扎着蒸馒头用的大木笼,房子中间烧着旺旺的焦炭炉子,父亲拿出一个馒头,我坐在马扎上就着红红的炭火烤着馒头,很快馒头散发出香气,馒头烧得皮儿焦黄。吃完馒头后,我拿出捡拾到的香烟盒整理后准备收藏,父亲看着我的烟盒,嘴里小声吟唱:“一等人大中华,二等人白牡丹,三等人大前门……”然后拿出他的红灯牌香烟递给继林一颗:“来,我们吸颗一毛找。”嘻嘻,红灯牌香烟是七分钱一盒,所以叫做一毛找,父亲是很俭朴的哎。

继林是父亲要好的工友,他摸了一下我的麻籽盖头,笑着对我说:“来,看我给你留下的好东西。”他拿出一个纸盒子,我瞪大眼睛打开来看,哇,是我盼望的花红柳绿的玻璃糖纸。糖纸上有的画着娇小玲珑的雪白的白兔,有的是顽皮活泼的猴子,还有的是雄鸡啼唱……一个个栩栩如生,真是喜煞人。我把玩着欣赏着陶醉着。等待我玩足玩够了。

他拿出猎枪,笑着对我说:“来,跟叔叔去打几只鸟。”我一听高兴地从马扎上跳起来,拉着他的手跟他到工厂的西南角,工厂的西南角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林。我顺着继林叔叔的手往树上看,有几十只山雀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继林叔叔端枪瞄准,“砰”的一声,随着枪响,枪里的铁沙往鸟儿射去,有三只鸟儿坠地,我捡起。过了半小时,我们打了十几只。然后随着继林叔叔回来,把山雀收拾干净,在炉子上炸山雀,我感觉那是我平生吃到的最好的最香的野味。

午餐时候到了,我父亲带我到工厂的食堂用餐。工厂的食堂坐落在工厂的北边,是进入大门时沿着路往里走,路的北边是四间砖瓦房的工厂厨房,厨房前排列几十个石桌凳,地面上长着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夏日里在下边用餐非常凉爽。父亲拿出饭票,长长的大大的软软的白馒头是五分钱一个,咸菜条绊菜椒是二分钱,油汪汪的很是了吃,西红柿鸡蛋汤是三分钱,我们就在树下的石桌上用餐。父亲的月工资是38.5元,我想那收入在公社里算是收入水平中等。

 到了傍晚,伴随着红红的太阳西坠,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搂着父亲的腰,幸福地哼着小曲,往家里走去。

    二  细节的爱香满头

我上初中时,我们家的物质生活还是不富裕的,但幸福往往与富裕不富裕关联不大。幸福是人们对生活状态有很高的满意程度,父亲与母亲的爱的细节使我们的家庭的幸福之花开满树。

母亲常常说:“爱与不爱全在于细小事上。对待别人要注意别人的感受,不要伤了别人的心。”我大姨家有五女一男,往往依靠大姨卖点花生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口多收入少,生活往往陷入拮据。一年冬天,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到了大中午,树上还挂着长长的冰挂,如玉妆晶裹,土屋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

大姨来我家,临走时,母亲抱出我们昨晚还盖着的,父亲刚从工厂发的行军被,笑着对大姨说:“她大姨,你看我们的这床棉被,也盖不着,天又那么潮,长期放着就会被潮坏的,那多可惜呀,哈哈,你抱回去用吧,免得糟蹋了。”母亲说话声中好似带着让大姨帮忙的口气。大姨眼圈一热,笑着接过棉被。

父亲又说:“她大姨,你看我们家磨粉条,实在是忙不过来,你让爱芝爱莲来我们家帮忙吧。”大姨连连说好。回到家,大姨对姨父说:“她爹,你看他三姨三姨父真是想得周到,也真是体贴心。在这么穷的年代,谁家会有多余的被子呀,谁家粮食不紧张呀,她说被子会潮坏,让孩子到她家,除了给她们多添几张口,孩子能中多大用呀。除了有爱心的人,不会想得那么细,帮别人,又不伤了别人,不让人感到尴尬。”以后陆续来了大姨家的爱芝爱莲小香彩哥还有二姨家的成巨银巨,母亲总是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来真是帮了姨的大忙,姨家吃得不好,可要吃饱,姨给你们做的衣服不好看,可也是个新衣,都穿起来。”

孩子们来我家很是开心,生活得如在家里一样很舒心。我与表姐妹与表兄弟都很好,正是因为父母亲对我说的,从细小处体贴别人。

父亲与母亲的生活虽过得平淡,却很温馨。春节时父亲与母亲都是一起骑着永久牌的自行车一起回娘家。

父亲穿着他笔挺的中山装,前袋口别着一支钢笔,手腕上带着上海牌的手表,脚上蹬着锃亮的皮鞋。我就高兴地坐在父亲的自行车的大梁上,惬意地听着父亲哼唱着小调:“天上白云飘,地上草儿绿,草儿绿哟羊群跑,咿呀咿得喂,骑上小毛驴,牵着绳儿走,走呀走呀,驮着媳妇走娘哟。。。。。”母亲穿着红红的对襟棉袄,脸上擦上一层淡淡的粉,齐耳的短发梳得齐整,笑着对父亲娇嗔地骂:“看好路,别只顾唱。”

父亲晚上扎笼到很晚,脚就冻得冰冷,有时半夜里他的脚碰到我,我本能地一缩,往旁边挪动身子。母亲就往往把他的冰凉的脚放在自己的身上。在吃饭时,父亲往往不大自己吃菜,却好往我与母亲碗里夹菜。到最后,他往往抢着菜汤,用窝头泡着菜汤吃得香,边吃边说:“菜的精华都在汤里,俗话说得好呀,吃菜吃汤。”母亲却为父亲端来碗,看起来与我们一样的面条,父亲吃着吃着,却露出碗底母亲特意为父亲窝的一个鸡蛋。父亲与母亲笑着相对看了一眼,我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二姨父被羊缰绳绊倒,磕坏了膝盖落了残疾,以后右腿只能直着走,没有强壮劳力的农家如塌了天,她家的大儿子婚事在即,却房子还是低矮的土屋,二姨父便不时地来我家。往往我家刚刚卖出一架新木笼,卖得一百二百的钱,父亲便对母亲说:“亲帮亲,邻帮邻,你给他姨父拿上百多块钱。”母亲很感激地看着父亲拿来钱,父亲对姨父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姨父,以后有什么难处,吱声一声。”姨父总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父亲笑笑说:“这说什么话,这不见外了嘛。”笑着把姨父送走。

这钱里里外外借出了上千元,八十年代借出的钱,到了2009年才原数还给我家。这还是还得早些的,哈哈,堂舅在1985年的一天,急急地来我家,说舅母病了。父亲二话没说,拿出扎笼一月才刚出手的一架笼钱,给他说:“快,拿着,够不够,治病要紧。”母亲拉拉父亲的衣角,父亲背转身跟母亲到了里屋,母亲偷偷地说:“家里只有那么多了,都拿走,我们怎么办呢?”父亲摸摸母亲的头发笑笑说:“有办法,治病要紧。”母亲不再说什么。前年堂舅才给我们送来那二百元钱。

父亲常常说着对我们说:“哈哈,那些借出的钱,如果我们做个什么生意,应发大了。哈哈,我们如一盘子酱,亲戚邻人有难时就前来沾沾,这样我也没有发家。可不后悔。我借钱有原则。治病的借,救穷的不借。上学的借,投资做生意的不借。”

也是的,父亲一次借给他的好友做生意,好友生意做得红火,我家有病人急着用钱,前去讨要,那借钱的好友在半夜打开门,却一下子从杨白劳变成了黄世仁,从借钱时的孙子变成了现在的爷。不耐烦地对父亲说:“哥们,我借钱时哪次没还你呀,现在呀,钱正压着抽不出来,你再想想办法吧。”二人闹得好尴尬,从朋友变成了仇人,这都是不慎重借钱惹的。所以父亲从那时起,不再只要有人借钱就不思索地往外借。

三  我父亲家庭私营经济——扎笼 业

从父亲的工厂回家后的第二天,恰好是父亲的休息日,父亲便在家中准备扎笼。

父亲先是把一根圆圆的红松木抱出来,平放在两根木板凳上,我便乐巅巅地拿出墨斗,父亲在松木的两端用铅笔标上四厘米宽的点,然后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眯着眼用墨斗吊线,吊完线后我拉起墨斗中墨线的头,拉开来,依相应点按下,墨“啪”的一声,墨线便在松木上打起一直直的线,不大会儿,我们两人便为松木打好了线。

父亲与母亲把把红松木绑缚在我家院子中的大榆树上,固定好,便拿出大锯来解木头,那大锯有二米多长,顺着打好的墨线锯开。两人一仰一合地拉着大锯,随着大锯的推拉,便发出“唰”“哗”的有节奏的声响,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暖暖的日光倾斜在院子里,父亲与母亲的头上沁着细细的汗珠,我递过去一条毛巾,倒上杯热茶。

解木头到了中午,才把一根木头解开,那薄薄的木板如蝉翼一样向两边张散。父亲便把解好的一块木板抱起,固定在木板凳做的刨床上,定好刨刃,用木刨了在松木板条上刨花,那木刨花随着父亲的推送刨子,木刨花便弯曲着翻卷着长长地钻出刨子。沿着木板条均匀地    刨,那松木板便很白皙平整。刨完松木板,父亲把它们放在水里浸泡。

到了接近中午时分,姨父来家做客。父亲便让我到村东的桥前去买鱼,我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把三分二分五分的零币,往村东的石桥上走去。远远地看到河面汪洋,很多乡亲正在撒网捉鱼。在那年,连下暴雨,沟满壕平,便有很多附近乡镇的鱼塘跑了鱼,那些撒网的人站在石桥上,看着水在在石拱桥的两个桥孔里激流穿过,站在石桥的前突的石礅上,瞅着鱼儿翻花时,一网下去便捕捉到两三尾红尾鲤鱼,看得让人羡慕兴奋。我甜甜地喊着:“四大爷,给我拾一条鱼吧。”四大爷笑呵呵地给我弄了条较大的鱼,那鱼在我的桶里跳跃,他却收了我很少的钱。我谢过后乐巅巅地往家跑。

回家后父亲与姨父正隔着墙头为姨父的儿子偷相亲。那姑娘是我的邻居叫小花,丰乳肥臀,亭亭玉立。细柳弯眉,杏眼明眸,粉红脸蛋,薄唇小牙,那黑黑的长发柔滑似缎。两人正看得好,小花不经意间往这边看,她羞红了脸,扭身往屋中跑。父亲与姨父忙抬头望天,姨父拖着长腔笑着说:“哈哈,今天天气,哈哈哈。”

父亲与我笑弯了腰。母亲正忙着炖鱼烙饼炒焦黄的鸡蛋,还小葱拌豆腐。不大会儿弄了一小桌子丰盛的菜。

我们吃过午饭后,姨父又叙了会儿旧,就起身回家了。

父亲把烙木圈的铁架子整理好。那铁架子有着一米多高的四条腿,正中央是有着五根铁条制成的铁笼,隔着二厘米的缝隙平铺着,在上面是烙木圈的烙铁,拱形,有着弯曲的高低不平的纹理,长半米,高二十厘米。铁笼后是一个固定着三根铁棍,上边的是别棍。父亲便在铁笼上点起细松木条,那松木有着油脂,沾火便着,不大会儿便把那上边的烙铁烧得滚热。

父亲便捞起那浸泡着的木板,用一个长长的带着两根横木条的叫着压板的木板压在别棍上,轻轻地用身子压在压板上,父亲嘴里轻轻地哼唱着小调,那松木板便飘散出水蒸汔,木直中绳,却受火弯曲,弯成弧形,合乎中规。不大会儿,松木板便成了一个圆圈,受热的一面烙着黑黑的漂亮的花纹,父亲用钉子把第一张笼圈钉成圆圈,以后每烙成一圈就依次圈放在里面,这样烙笼圈过了两个小时,就把笼圈烙好了。

到了晚上,父亲与母亲点起煤油灯,便在房子里扎笼。那蒸馒头的木笼有大有小,大的有三米多宽,小的有两米多宽,要根据顾客家中蒸馒头用的铁锅上口的大小。这都有固定的尺寸。父亲根据笼的宽度用锯子锯开笼圈,然后用木钻在笼圈的结合处钻孔,再用竹藤穿过孔洞缝合,这样笼的外圈就做好了。父亲再在笼圈中心处标记好安笼把的大小,用尖刀在笼圈处挖洞,要不断地修整,才能使挖好的洞与那要安置的笼把大小合适。父亲用力地挖着,带黑痣的右手青筋暴露突出,咬着牙。

过了好大会儿,笼把洞挖好,然后拿出加工好的松木笼把用铁锤轻轻敲打,对准挖好的洞插入,父亲很有经验,用劲适宜,角度恰好,是个很有技巧的活路。笼圈柔韧弹性良好,可拉扯,这样笼把就结实合缝地安在把笼把的洞里,用水浸润一下,这样笼把就安得妥当,即使在以后蒸馒头时也不会漏气。再按同样的方法在笼把两侧等距离地安几根方形木,父亲做好这些后,然后再在外圈里面压入一层内圈。

压好后父亲便轻松地饮了口小酒,吃上两粒花生米。这样一扇笼的大半工序就完成了,余下的就是铺笼屉的竹篾。

竹篾用的竹材是竹子,父亲用大砍刀把长长的竹子劈开,然后把里面的竹心剥离,母亲便一脚踩住竹篾,先劈成手指宽,然后再把它们用刀刮去外边的竹毛。竹篾便在母亲的怀里轻松地跳跃,随着刀子在竹篾的表皮的滑行,很快便一条竹篾的竹毛便刮干净,那竹篾便成了青滑的。母亲便伏身在笼屉上边铺竹篾,从中间开始铺起,把竹篾铺在笼把与笼撑的上边,一端插入那内圈与笼把的结合处,另一端按着笼身的宽度,母亲手起刀落,啪的一声便斩断竹篾,把这适合的竹篾插入进去另一端,用砖头把竹篾。

母亲的手是很利索的,她的手快是村里是有名的,在拾荒时,往往比别人的在同样的时间里多拾二三成。不在会儿母亲便铺好一扇笼。父亲便在竹篾的间隔间用木钻钻孔,钻好后母亲用湿润的藤条的条条穿过那孔,把竹篾与笼下边的笼扰或笼撑紧缚在一起,那滑润的藤条一行行地编织成美丽的十字花,到了笼的内侧边缘,便把藤条打结割断。如此往复,把竹篾把拴完,一扇笼就制成了。

那油灯放射出柔滑的光,照在母亲俊俏的脸上,父亲在的背影倒影在墙上,我把手放在灯光后,做出种种姿势,这样在父亲的剪影前,那墙上便出现狗儿鸡儿的幻像。屋外夜深沉,只听一两声狗吠,偶尔有两声老鼠咯吱的咬东西的声响,有时我坐着坐着,便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父母抱起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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