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恕
(一)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已经放了寒假。我待在家,一面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兴奋,一面为年后公布的考研结果惴惴不安。当时父亲想来镇上做生意,于是将家中的大钱小钱都拿了出来,勒紧了裤腰,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要卖电动车,还有购物用的塑料方便袋。故事由此开始。
我们租住的地方在家具城,左邻右舍都是买家具的,左边是德兴家具城,右边是森地家具城,母亲总是絮叨父亲缺心眼,在卖家具的地方卖什么电动车,租房子也不跟她商量一声。不过也还好,城前毕竟是镇中心,人流比较大。而且每逢农历的六、九,就是城前集。这是我们镇最大的集市,农民们各占一摊位,将自己的粮食、蔬果、从县城批发来的衣物等等一一摆放,迎接属于它们的主人。
这一天到了腊月二十九,是年前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集。父亲在天刚擦亮,就把电动车推出了门展示,希望今天能卖出一辆两辆,之后他开着电动三轮车去流动地卖塑料袋——这些卖水果的,卖蔬菜的,都免费给顾客提供塑料袋。母亲也是不闲着,父亲走后,她自己把矩形塑料筐侧放,铺上木板和化肥袋子,摆上几把塑料袋样品,搬了小板凳,也像模像样地在门口摆了个小摊做生意了。然而人并不多,母亲嘱咐我,你去,你去前面卖蜡烛的那家跟前去再摆一个摊,那边人比较多,我不能离远,我要看着家。
我也要卖方便袋啊?我不仅不知道价格,而且还邋里邋遢,妈妈的大棉袄在我身上极不合身,但她总说比我的暖和。虽然极不情愿,我还是去了。日中,人渐渐多了,我也卖了几十块钱。恰一抬头,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中学同学于波。他跟我打招呼,我条件反射想要躲避,毕竟在家那么丑。不过看他也不修边幅,我给了他一个小马扎,我俩聊了起来。
我们聊初中毕业以后的生活,聊得正欢。突然听到我后面传来争执的声音。我扭头,一个60多岁的老女人正在和母亲推推嚷嚷,说着不干净的骂人话。我心里一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嘱咐于波,帮我看着摊子。
我从后面走过去,挤到人群中间,和一些妇女一起拉那位一直要扑上去撕扯我母亲的那位老女人。老女人起先会错了意,以为我是好心劝架的,对我说,妮儿,别拉我,那娘们真不要脸!说着就要又扑上去撕扯我的母亲。
我听她说这种骂人的话,心里腾然燃气一股怒火,猛然向后推了她一把。母亲急急叫我。她明白了,转而对我破口大骂。一心护着母亲的我,怎肯因此退却?后来,气焰嚣张的老女人,被众人劝走了,我一看,就是德兴家具家的老女人。
我着急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母亲耷拉着眼皮说,老女人来收摊位费。刚刚是她家老头子来收清洁费,这大过年的,老女人也来收摊位费了。越到年要的越多。你说,咱摆的摊位是在咱自家租屋前,占了谁的摊位了?再说了,城管来收卫生费,咱们是要交的,她们这地头蛇,凭什么收费呢?这城前街又不是她家的。给得不恭敬不情愿,就要找你的事儿。
我听了又气又恼。这小小的城前镇,都有地头蛇,什么世道!
我愤愤地回到前面的摊子,不能平静,于波说,我看出来了,就是找事的。
还是不要计较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钱都给了。我开始梳理情绪。
猛然间,身后咚的一声响!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只见两个强壮的男人在跺母亲的摊子。脆弱的塑料筐和木板已经招架不住,几乎要成为碎片,散落一地的塑料袋灌满了风,在寒风中咆哮。破坏的男子身后,老女人在得意。她来报复了。
我气疯了。我急匆匆奔过去,对着两男子的后背使出全身力气咚咚捶打。施暴的两男子毫无准备,一时间被打傻了。憨憨的胖胖的穿着当兵的表弟送的武警衣服的弟弟听见外面吵闹,从屋里慢慢挪出来,有些怕,有些气愤,眉头抖动着,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两男子又一愣,以为是小弟是警察。可毕竟憨小子只有一幅大身板而已,15岁的脸上挂满了稚气与胆怯。他们缓过神来,不再继续砸摊子,转身对着怒火中烧的我。
“小贱人!不要脸!”男子先是骂开了。
“你才不要脸!大过年的收的哪门子摊位费,无耻!”我涨红了脸。
那两男子冲上来就要打。我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定要决一死战的样子,想要冲上去。
呲——棉袄袖子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母亲在我要冲出去之际,死死拉住了我的衣袖。我挣脱,她依然拉着,我又挣脱,他又跑上去拉住。撕裂处露出的粗糙棉花,好像那年老的在泥里屎尿坐过的山羊尾巴。路人看不平,拦住了两只野兽。
两只野兽骂骂咧咧回到了他们的店,德兴家具店。
母亲灰着脸,一言不发,给我拿来另一件棉衣。
父亲没有来,来了又怎样呢?城管不会管,父亲又不可能为我们打一架出气,弟弟不行,妈妈不行,只有我。
为我看摊子的于同学已经傻了眼。我坐下,心里百味杂陈。我的头好重,我抬不起来。周围集市上的人们在稍稍惊愕后恢复了平静,继续你卖我买。许久,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来。
“妮儿,这把方便袋怎么卖?”
我捂住嘴巴。我已经不能再理会。
寒风呼啸,吹走了原本浓浓的年味,吹走了满镇汹涌的赶集的人群,吹走了所有的欣喜,期待,美好和善,只留我自己,处在冰天雪地里。
(二)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到来了。那天,天刚擦亮,母亲待我吃过早饭,拿着手电筒,拉着我的行李箱出了门。初春仍是十分寒冷,我多次劝母亲回去,她不肯。
我细细叮咛,别跟父亲吵架;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春节后的第一个城前集,如果那家地头蛇再来收摊位费,你就给她吧,没有我在家,不能保护你呢。
母亲点头,送我上了最早的一班公交,坐稳坐好后,回望母亲,公交车的车灯映着她脸上的两根银线——她落泪了。
带着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我走了。
许久许久,问起地头蛇之事,母亲说,初春开市的第一个集,老女人又来收摊位费,但是没有收咱家的。我心里舒缓了,抗争是有必要的,如不能打败,起码能够威慑。
过了一阵,母亲告诉我,老女人病了。都是邻居,消息传得很快。
我的心里暗流奔涌,真好,恶人自有天谴。
日子平静了许久。那个夏天,我毕业了,带着对研究生的憧憬回到了家中。九月份要开学的欣喜冲淡所有不开心的往事。
可命运如戏,我回老家的路上还是见到了那个老女人,她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疾病几乎榨干她体内所有能够嚣张的能量,她头发白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她左手拎着一个破塑料袋,右手在翻找垃圾堆的饮料瓶,简直像个乞丐一样。我按了电动车的喇叭,要她让路,她抬头看我一眼,马上垂下,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又看我一眼。我怒目而视,她却转而是一副茫然之态,她眼中略过一丝怯意和慌乱,为我让开了路。
我忽的加快速度,得意地甩给她一路烟尘。
怎么,地头蛇也要变泥鳅么?
我把事情告诉母亲,本以为她像我一般得意,可是她默不作声,好像有什么隐情,我惊异和猜想了好久。
(三)
九月如期而至,我来到了一个充满欲望的都市。还好我没有忘记初衷,一边努力学习,一边努力赚钱,自食其力。
学校的学子文汇招聘收银员,时间清闲,待遇不错,我和同学积极地报了名。上岗的第一天的培训老师,是一个很朴素的学长。他总是温温和和的,教我们如何扫描如何结账,我们笨手笨脚犯下的错误,他从不计较。天气炎热,还给我们女生带水,却从不说什么,对于感谢,他总是微微一笑。尤其对于我,他格外照顾,他说,我们是老乡,我们家和你们家差不多,你就像个小妹子一样。他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谈的最多的,便是他的姐姐,她姐姐的女儿今年读高中,孩子努力成绩好,但就是家中窘迫,在想要不要让女儿辍学,供弟弟读书。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说不出话。问起他的父母以及为什么研究生两年过年都不回家,他只是笑。
到了十一月份,天气转凉,我们这些新手也开始熟练各种规则,开始上岗了,而朴素的学长也要忙于学业,暂别学子文汇。就在他临走的前几天,我看到了学子文汇上他的资料,家庭住址栏里,“德兴家具店”忽然像一把大锤子,把我敲懵了,我眨眨眼,仔细看,确实是城前镇德兴家具店!
原来他是那个老女人的儿子啊,敢情破坏我们家摊子的是他哥哥。我心里升起一丝无奈,更多的是愤怒,真是人生如戏,为何狭路相逢,仇人做朋友。我发条短信给他,措辞激烈。他上课,不能出来,下课后仍然温温和和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愤怒地讲给他听,他先是错愕,后是沉默。
“这件事我姐说过,是我们不好。我母亲的做法是不对的,她也因此遭到了所谓‘报应’,一场大病让她神志不再清醒。你放心,她不会再去欺负人了,父亲也不会了。两个哥哥都曾被城管教训过,也不再盲目冲动了。”
怪不得那老女人跟乞丐一样在找垃圾。我竟然笑出了声。他惊异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四)
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那温和的学哥都没有联系。我曾经愤愤地想,有那样一个刁蛮的娘,两个疯狗一样的哥哥,他自己会是什么好东西?罢了,这样的人迟早会露出真面目,绝交了也好。我也辞了校内的勤工助学岗位,接受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的资助,做起了志愿者。每周帮小朋友们武温习功课,然后接受着每月500元的资助。不多,也足以度日。
日子渐渐淡了起来,深秋的萧瑟让人也愈加清醒。我的日子,如同娴静的秋水,温和,平静。然而命运不可能一帆风顺,正如天气不可能永远晴天。12月份,我匆匆地请假了,我的母亲病了!子宫肌瘤!不知良性还是恶性!
我在学校里坐立不安,恐惧感包围了我,我必须要马上飞奔回家,等待命运的终审判决。临走之前,我在朋友圈中极其隐晦地发了一条状态“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就想起妈妈,给我力量。不哭泣不退缩。”下面放上了我和母亲的合影。没多久,有新的评论,是那位温和的学哥,他试探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我没有理睬,我已经没有了心情理睬。
还好命运对我不薄,母亲的子宫肌瘤是良性的,需要做个小手术。父亲对她不管问,我和母亲约定放寒假,我带母亲去做个小手术。于是奔波回沪,虽然劳累,但是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石头。
熬呀熬,一个月的时间好难熬。终于到了寒假,我向基金会的领导请假,说要赶紧回家。善解人意的领导准许了,还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说,我们基金会会满足你的。我感激得像个孩子。
回到家,顺利帮母亲做了小手术,她恢复的不错。我也稍稍安了心,在城前租来的房子外面晒太阳。那天我正晒着太阳看书,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他!
只见他穿着笨拙的冬装,从德兴家具的方向走来,一手领着鸡蛋,一手拎着一箱八宝粥,向我走过来,并且招手。我猛然间睁大眼睛,腾的站起来,警惕地问道:“你来做什么?!”“我——”,他有些语塞“我来看看阿姨”,他擦了擦鼻子,“我听你同学刘华说了,说阿姨身体不好,咱们是校友,又是邻居,看看….总不为过吧?”他试探着问。“不用了,谢谢,她已经好多了。”我依然不动声色。“我知道你还在介意我们两家之间的事情…..但是去年我并没有回家,并不知情,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他认真地说,“你要愿意,我会让哥哥们前来道歉,我妈身体不好,请你也不要再计较啦,都是邻里百事的,相互宽容点吧。”他很诚恳的样子。
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接受他的东西,他悻悻地回去了,不过,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有改观。我觉得我应该可以放下一些事情了,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除夕夜,温和的学长发来一条祝福短信,我已经开始礼貌地回复他了,他又很快回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正巧年后有慈善基金会有一个家乡资助学生的计划,是旨在通过像我这样的受助大学生,推荐家乡品学兼优的学生,使其接受资助,把爱心扩大到家乡的一种温暖形式。这时候我想起的其实就是那个学哥,他家也不富裕,只是他将要毕业了,又想起了他曾经提起过他姐姐的女儿,在上高中,同样困难,同样努力。
得知有这个机会他当然十分开心,我和那位在上高中的妹妹见了见面,觉得她和我想象的一样,努力,优秀,值得鼓励。去帮助别人吧,自己也变得纯洁了,美好了。
年后,他的两个哥哥和善地走进来,陪爸妈说话,我还蛮意外的,他们全家人做了满满一桌菜,三杯两盏,往事都付笑谈中。
徐妹妹从此更加努力上进,她说,以后也有好好学习,做个温暖的人,善良的人,有用的人。
今年夏天,温和的学哥已经毕业,回家工作。临走之前,我为他践行,他知道我爱好文学,便送我一本诗集,翻开一页,正是林徽因的诗歌:“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是的,爱是暖,是希望。世界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