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曦推开家门的时候,身后披着深紫色的霞光。
他熟练地关上门,啪一声开了灯,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汽水。
“小灯,我回来啦。”
“欢迎回来,小曦!”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响亮并认真地回答。
卓曦咕噜咕噜地把汽水喝了个光,特别俐落地把瓶子扔进垃圾桶。
“得分!”我们俩都笑了,笑声在空落落的公寓里荡出些许寂寥。
卓曦父母常年不在家,偌大一间公寓,只得他和我。
“小灯,我今天买了好多蔬菜,晚上就吃咖喱吧!”
我笑着答应,看着他麻利地把食材都摆在流台上,又拿锅接了水放在灶上烧。他眉眼弯弯地洗菜切菜,嘴里还哼着歌,咖喱汁在锅里滚滚生烟,烟火味沾了一身。
我在他身旁绕来绕去,看他熟练的刀工和嘴角的笑容,叽叽喳喳地说些有的没的。他没有回答,但一直笑着,和多年前一样温暖。
人会恐惧,是因为有害怕面对却知道迟早必须面对的事。
早晨起来,睁眼便是刺眼的朝阳,从窗外流泻而入,我看着空气中漂浮的颗粒,想着它们现在背着阳光映出微微闪烁的彩光,却终究是要落在地上的。
我抬手挡出阳光,却几乎什么都没挡住。
阳光透过我的指尖,我的手掌,毫不客气地照在我脸上。
想起我和卓曦的故事,那要追溯到好多年前了。
他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总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他清秀的五官。他很少笑,但一笑,就像现在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那样,夺目又温暖。
那时候,卓曦还常常和我说话,总是小灯小灯地喊我。他吝于展示给外人的笑容,总是不留余力地与我分享。每天家里都是我们俩的说话声,玩闹声,笑声,从不间断。
我就这么陪在他身边,转眼十年。
后来上了初中,卓曦性格逐渐开朗,我欣慰又心酸地看着他的交际圈子越来越大,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小曦,你可不能抛下我忘了我哦……”偶尔,我窝在卓曦身边时,会小声地这么说。
他总是眉眼温和,低头或看书或写字,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回答我。
我也不真的希望他给我什么特别的回应。我们肩挨着肩,看着地上融为一体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很难相信贴得这么近的两个人会有必须分开的一天。
就像我不愿意相信现在空气中漂浮的颗粒那么漂亮却总会消失一样。
但是啊,尘埃总要落定的。
小时候的诺言还历历在目,可我的时间不多了啊。
傍晚时分,天边铺满了火烧云,卓曦带了朋友回家。
门外响起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还有熟悉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我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回避了。
啪一声,明晃晃的光从天花板上的灯倾洒而下。
“你先洗澡吧,浴室就在那边。我把饭桌收拾收拾,待会儿就在这儿学习。”卓曦边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冰箱,边和他朋友说道。
巧克力冰淇淋,汽水,一把葱。
冰箱里还有鸡蛋和昨天剩下的米饭。我猜卓曦明天早上想做蛋炒饭。
卓曦今天果然没有说,小灯,我回来了。
窗外夜色缭绕,万家灯火,车流像滚动的河川,带着点点星光前行。
而我,隐在夜色都照不到的角落里,看二人有说有笑。
洗了澡后,两个少年披着浴巾带着水汽,坐在饭桌旁边聊天边写作业。吊扇嗡嗡嗡地转,卓曦的脚轻轻地,有节奏地踢着桌脚。正值盛夏,没一会儿,我就看见两个少年的额头又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汗。卓曦推开椅子,从冰箱里拿了冰淇淋,一人一根。
一直到十点,卓曦的同学才背着书包离开。
我从暗处里走出,到沙发一角坐下。
卓曦重重的跌坐在我左边,啃着第二根冰淇淋,看着不停转动的电风扇,对我说道:“小灯,刚才那个就是我常说的英杰,是我在学校玩的最好的兄弟之一。”
其实我想,卓曦能有关系好的朋友,能像刚才那样自然地大笑,是很值得开心的。当初怯弱的小男孩终于长成了自信开朗的少年,以后他的人生,肯定可以过得越来越好。
有没有我也不重要了吧。
我坐在他身边,我的脚趾头离他的左脚脚板只有一丝间距,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表面散发的温度,却没有说一句话。
反正也听不见不是。
我面向他,稍稍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脸。我看着他,看着他在白光下稍嫌苍白的半边脸,有我熟悉的鼻子和嘴巴,双眼无焦地看着天花板,冰棒表面渐渐融化成一颗颗水珠,流到他手上。他连忙回神把手上的冰棒都舔了,边拿纸巾边笑。
我和他一起笑着,心却像迷雾重重的夜晚一样,寂静祥和底下藏着太多蠢蠢欲动的恐惧。
这样念叨着我名字的卓曦,这样静谧美好比肩而坐的夜晚,还有多少?
时光荏苒,似乎只是一呼一吸,就又过了四季。
卓曦已经几乎不和我说话。
每天出门回来例行的“我出门啦”和“我回来啦”,大概就是我所有的依仗了吧。
他在外面的时候,我就陷入混混沌沌的黑暗里,一直到他开灯呼唤我,我才找得到力气回应。
窗外,车流人潮伴着时光流淌,窗内,我愈加透明,而卓曦日渐挺拔。
变得爱笑的少年呼朋唤友,意气风发,哪怕没有父母的陪伴,家里总算也常常是热热闹闹的。
一群朋友一起学习,一起打边炉,一起打游戏,小小的空间里回荡着起起落落的笑闹声。
我就静静坐在一旁,眯眼微笑,渐渐提不起力气,发出一言一语。
每到夜深时,我听着卓曦沉缓的呼吸声,思绪总是不由控制地回到十年前。
只有七岁的小曦,瘦小怯弱,背着大大的书包由保姆带着去上学。
沉默少言的他太过文静,在幼儿园里也交不到朋友。
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看班上其他的同学对着爸爸妈妈撒娇,要去动物园,要吃冰淇淋,要买新玩具。
他不问爸爸妈妈在哪里,因为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在遥远的彼岸,因为要给他好的生活所以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他小小的脑袋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在身边,生活看着也过得挺好的。
不发一语的保姆牵着他的手上学时,他觉得她的手异常地凉。那大概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凉薄的人心。
哪怕每顿饭都是热的,哪怕夏天总把人闷得后颈额头都是汗,哪怕深冬的寒风都被阻挡在开着暖气的公寓之外。
卓曦也一直觉得自己身体里总有什么地方是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所以,一个明媚的上午,凉风吹过课室外的桑树,吹来一阵枝叶和阳光的芬芳,吹过黑板上大大的“作文题目:我的好朋友”的字眼时,我在卓曦的笔下诞生了。
他的好朋友叫小灯,他写道,和他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高,叫他小曦,对他笑,从不欺负他,也从不会冷落他。
叫小灯的那个小孩温暖了他体内深处一直捂不热的角落,要陪着他长大。
小灯睁眼就有了使命。
天天在小小的公寓里陪着他,和他一起看书下棋打电动,和他一起吃饭聊天写作业。
虽然没有出过门,但小灯知道小曦的学校走道旁栽满了桑树,知道食堂的炒面是最好吃的,知道什么同学又和什么同学吵架了和好了在一起了分手了,也知道小曦在学校交的朋友考的成绩参加的社团。
作为幻想朋友,小灯应小曦的渴望而生,十一年一晃而过,终于也要因小曦的遗忘而逝。
这座城市的高楼仿若野草一般疯长,很容易想像自己在辽阔的草原上,越变越小,终于让长长的茅草挡住了头顶上的天空。
我没有离开过公寓,亲眼见过的也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几个房间,和窗外栋栋立起的参天大厦。见过的人除了卓曦,只有从前只顾着看剧的保姆,每周来打扫的保洁阿姨和卓曦的一群朋友。
哪怕我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我也在这丛林一般的城市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过了十一年。红尘嚣嚣,那么热闹,我也不舍得真的从此见不着。
我记得小时候和卓曦一起看书时,曾经读过日本的民间传说,读过一个山神,因为人们祈求山中有灵,可以保护入山打猎的猎人,才有了意识和灵力。只是岁月变迁,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山神也越来越弱,终于消失不见。
应人的祈愿而生,因人的遗忘而死。我们其实何其相似。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卓曦就已经慢慢看不见我。也亏得他依旧时不时和我说说话,我才得以苟延残喘这么些年。
也拖不了多久了,我知道。
不知道给谁看,但明明想直到最后都装作风轻云淡,偏偏那晚雨太大,风太响,灯光太暖。
拍打玻璃窗的雨滴很细很密,车流被晕成了一滩一滩的红光。这样挺好的,我想,是雨雾太浓,不是我视力太差。
只是屋内的卓曦也是模糊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坐在模模糊糊的沙发上,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抚弄怀里的书,但我已经听不见翻页的声音。
“真不甘心啊,小曦。”哪怕他听不见,我也忍不住咬着牙说道,久不开口的嗓音沙哑难听。
“明明是为了陪伴你才存在的,为什么反而变得贪心,希望你也能陪陪我呢?”
滚烫的泪水灼伤了脸颊,我想抬手擦,才发现已经看不见十指。
“明明是你创造的我,如果连你都不再相信我存在,我还能怎么办呢。”
卓曦的身影更模糊了,仿佛窗外的雨穿墙而过,晕开了天花板的灯,让我的眼里只有一团又一团看不清实质的颜色。
我想告诉自己,是泪水越掉越急,不是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
但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人存在,就必须给自己寻找活着的意义,总要有点什么追求,才能在历尽坎坷后仍然抱有希望。红尘万丈,那么多人和事,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庸碌又欢喜地过完一生。
可我不一样。
“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陪伴你而存在,当你不再需要我,我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不是没想过逃离,可是。
赖以生存的根本就在这里,我没有选择。
哪怕卓曦已经连着几天回家都不说“小灯,我回来啦”,我也没有办法抛下他。
时移世易,我依旧只是他在这间公寓里的影子,离不得远不得,默默陪伴。当太阳升至头顶,脚下影子也只能静静消失。
也不见谁追着影子说舍不得。
“小曦,十一年风雨呢,你真舍得连声再见都不说吗?”
“就算谁都看不见,就算没有人记得,我也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啊。”
也许很久以后,卓曦会想起那年夏天,提笔写下的友谊。
也许会记得曾经相顾而笑,无话不谈,朝夕相伴,同榻而眠。
也许某天回家,会像回忆起故梦一样,唏嘘地说一声,小灯,我回来啦。
只是,我是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