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回忆,它可能文采不足,但胜在真实,字字真实。写在这,不为别的,为埋葬。我想埋葬这一切,永远失忆般忘掉。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他毕竟是你爸”。
我住在东北边陲的一个三线小城市里。从小,父母离异,他们两个都不想要我,我只能跟爷爷奶奶住。在我上初中前,都被蒙在鼓里,也自我催眠“他们在冷战分居”。直到有一天,我出于好奇偷用钥匙打开家里上锁的柜子,翻到了一些信,便知道了这些。现在,我早已淡忘信的内容。总之,从那天起,我的自我厌恶慢慢开始萌芽。
说到我爸,虽然在我奶的一再坚持下争取到了我的监护权,但是我知道,他宁愿“没有这个累赘”。他爱喝酒,爱打游戏,整日游手好闲。住在我奶奶凑钱给他买的房子里面,从不收拾房间,玻璃上积的灰尘厚的看不清屋外。有个靠我姑爷关系得到的工作,尸位素餐,拿着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微薄薪水。我只在过年的年夜饭上见到过他几次。他一直是邋遢的沉默的空洞的,像一具躯壳。
我小学五年级那年,奶奶得了一场大病,直肠癌。爷爷奶奶借了些钱,去上海治病。我不得不跟着妈妈住。而妈妈那时正争取升职,业务繁忙,每天都有应酬,无暇管我。于是,我爸终于在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现了。每周末,他都会来接我。
“五杀,天下无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炫目的网游。这是我的日常。
“晚上,跟我出去吃。”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心不在焉地说。
在那场饭局上,我在一群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周围,低着头,时而扒饭,时而强迫自己去想今天补习班的奥数题。忽然,好像有人开了一句黄腔,其他人便斜睨着我说,别这样,不是有孩子在这里吗?类似的话。而他坐的离我远远的,几乎是餐桌的对面。只顾着喝酒。我如坐针毡,借口出去打电话。我倚着饭店外的栏杆,想要让自己忘掉身处那个场景带来的一切不快。突然,一个男人也走了出来。跟我寒暄几句之后,上下其手。一开始是脸和脖子,后来是身体。我那时并不懂那代表什么。我没有跟他说这件事,可能当时是被便利店里让人眼花缭乱的饮料转移了注意力吧。
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天,我在床上换衣服。他就坐在旁边。我在掀起衣服的时候,想起在奶奶家,有一次换衣服赶上爷爷进房间。我迟疑了一下,奶奶说,快换吧,那是你爷爷,没关系的。爷爷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的神情,退出了房间。爸爸又会是什么反应呢?那时的我想。换衣服的时候,我的羞耻心突然发作,不由得加快了穿衣的速度。而他就坐在旁边,转头盯着我,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仿佛能感受到他嘴里浑浊的气息扑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奶奶因为担心我再加上心软经不起我的催促,提早回了家。在晚上,奶奶拉着我的手讲一路的见闻。然后说到了我爸。她含泪地说,你爸真的很后悔,没有好好学习,到现在连给母亲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还说,他小学的时候真的很厉害,一直是班级第一,脑子聪明的很,就是被游戏耽误了……这些话已经对我说了千八百遍了。她又说,他真的开始醒悟了,要去上海工作。上海,那是我最向往的城市。因为这件事,我对他的印象稍稍高大了起来。
又一年的饭桌上,他不再沉默,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奶奶告诉我,他在做“医药销售”。听着很高大上。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药贩子,医生通过卖他们的药赚些外快,是违法的。他侃侃而谈,意气风发。时不时用筷子蘸啤酒给我。她还小,不能喝酒。奶奶劝阻。他一脸无所谓地说,才这么点量,没关系的。那是我喝过最最难喝的东西,没有之一。
然而另一场姑爷请客的饭局上,他又变成原来的样子。陪笑,闷头喝酒。我们从十一点坐到了四点。走出饭店时,奶奶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我注意到他跟在姑爷身后,垂着头,因为他的高大,姑爷与他说话只能微微仰视。姑爷变成了“指点江山”那个。他像《赌神》里周润发的跟班。我憋住笑。
那一年,爷爷奶奶在闹离婚。在他的房子里,我跟他聊起这件事,因为只有他的话对他们来讲有点分量。“你劝劝他们呀,”我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奶奶天天砸东西,从早上开始,我睡都睡不着……”我如此后悔我说了这番话。“小屁孩一个管那么多?!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这x孩子,真随你妈,当时还怀疑不是她的孩子,看这样我要怀疑怀疑是不是我的了!”我浑身发抖。我看着那张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扭曲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多余。不然饭桌上,怎么只有我不会推杯换盏,只能默默吃饭?别的小孩起码还会一口干掉一杯酒,我什么都不会。
高中三年,他借口“怕影响我学习”,过年没有回家。其实应该是支付不起路费或者是不想当“跟班”。我在无意间得知他做起了外卖员并还在接受奶奶的接济以后领悟到了这一点。在我高一年中他因喝酒丢失了证件,不得不回来补办,只回来过这一次。我们没有见面。
20年7月,我高考结束,他回家,说要帮我研究填报志愿的事情。这件事,总体来讲还是要感谢他。在网上帮我挑了这所离上海近的医学院。当然,过程没有那么顺利。
在奶奶家,我奶、我爸坐在一边,我妈坐在我旁边。我不想参与对峙,对我来讲,只要能学医,什么学校并不重要。
“女孩子,学什么医,时间太长了,还是早点毕业……”一番绕弯子以后他说出了这句话。
我妈反唇相讥:“你自己问问你姑娘,她想学什么。”我顿了一下,说我学临床。可能是这一下停顿让他们觉得我并不肯定。在所有人眼里,我跟我爸一样,是“聪明型”的学生。平时爱玩,不太努力,随随便便考高分。而学医,太吃辛苦。重点在于,我的停顿是因为这让我尴尬不已的场景。想想看,两个几乎从不过问我学习的人,好像突然拥有了决定我未来走向的一部分权力。就这样,好几次不欢而散。到后来,我妈好像被说服了一般竟然开始让我看一些外语学校。原因不必说,小姑娘学语言比较吃香。这一切怎么结束的呢?我说我就去这里读医,xx大学,定了吧。而我还一次都没有打开过那所大学的主页。那一刻,我看向奶奶,她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欣慰地笑了笑。
这是个漫长的假期。
“你知道你爸么,他在那之后还跟我说,是我逼你去学语言!难道不是他跟你奶在那里说女孩子不能学医这那的……”我坐在我妈宽敞的办公室里玩着手机,装聋作哑。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给我气完了,你爸喝点酒来我办公室,说我不该给你买那么贵的球鞋,给我惯坏了他养不起……”我听到这话,不再有心思玩手机,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回应。我想起了那次冲突。因为那双妈妈买给我的詹姆斯16代球鞋。他喝醉了酒,用手指指着我,踹开我关上的房门,百般训斥我。那些话我本该记得很清楚,可只记得其中几个词语,“败家”“虚荣心强”一类的。我哭了,大喊大叫,奶奶没有说别的话,只是让他出去。他嘴里一直骂骂咧咧,摔门而去。想到这,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剧烈的恐慌,但我很快忽略了它,并跟妈妈一起吐槽他的种种恶心事。
而那个时候,我还称不上痛恨他,或许是因为家里所有人对他宽容的态度和他理所当然的神情吧。最主要是因为奶奶,她是我最亲近的人,而我爸是她最爱的人。我没有办法把电影中的醉鬼和失败者跟他联系在一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