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本文授权首发于“读茶”，后经“水木文摘”转载，属于我所写“金庸群芳谱”系列中较为抒情的一篇，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引子

有人一看题目，觉得似乎有为李莫愁翻案而故作“惊人之语”的嫌疑——事实上，我宁愿翻李莫愁的牌子，也不愿翻她的案子。

李莫愁，她如果不是一个坏女人，那这个人物的存在也就没了价值，《神雕》这本书也就没法往下写了——“杨龙恋”不会有绝情谷的遭遇，不会有十六年的等待，更不会有风陵渡的遗憾。于是杨过小龙女无忧无虑谈一场《致青春》里的爱情，无病呻吟感慨一下人生，柴米油盐的日子久了偶尔也会看不顺眼对方，也就是这样了。

作为《神雕》中出场的第一位重量级人物，陆家庄、终南山、绝情谷，处处都留下了她的斑斑劣迹，明明天性善良的一个绝世女子，却偏偏开启了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动不动就杀徒弟情人，动不动就杀小师妹，动不动就杀杀杀的模式。

​（演技公认最好的李莫愁－－雪梨1995《神雕侠侣》：她不是最漂亮的演员，但是自有自己的魅力。把痴情恶毒的李莫愁演绎的栩栩如生）

总之一句话，能杀人灭口的，绝不多费唇舌。

玛丽莲·梦露有句语录：如果你无法接受我最坏的一面，你也不配拥有我最好的一面。这话用在李莫愁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其实想想陆展元也真的挺冤大头的，一方面接受李莫愁那山呼海啸般的好，另一方面又要承受她遮天蔽日般的强势，面对这样一份“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爱，陆终于移情别恋瞄上了温柔听话没脾气的何沅君。说白了，陆展元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男人，既没有萧峰的英雄气概，也没有杨过的一片痴情，更没有郭靖的诚心实意，要他消受李莫愁这样的奇女子，

我送他八个字——福缘太薄，根基太浅。

无论你是看书，或者是看影视剧，从你的角度看李莫愁，你恨过这个女人么？我从来没有恨过，甚至于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角色。她太美丽，没有人会去恨美的事物；她太凄苦，没有人会去讨厌一个命运悲惨的女子。

​（形象最美艳的李莫愁－－陈红1998《神雕侠侣》：嫦娥，貂蝉，古典美女第一人的称号名不虚传）

武侠的外衣，言情的内核，《神雕侠侣》是金庸最唯美的书。“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神雕》美学的构筑是通过李莫愁的口来完成，通过郭襄的口来结束的。两人都在最重要的场景（李莫愁在南湖沉吟，郭襄在华山低徊）念念不忘。我一度认为，莫愁之死和郭襄出世是一个美丽的轮回。莫愁是醒悟了的恶，郭襄是醒悟了的善。最让人欣慰的，两人的交集，诠释了一个悲剧人物善恶之间的非同寻常。李莫愁于郭襄有过一段近乎母女的情谊，人常说否极泰来，一个女人即便坏到透顶又能怎样呢？没有十全的坏人，她对小襄儿释放母性的爱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襁褓中的未来人，完成了一个心意上的善的转化。这样的转化，悄无声息，以至于直到华山之巅杨龙携手而去，襄儿心念《雁丘词》时，才恍然大悟。

心里默默凄凉一番道：“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绝情谷中的李莫愁吗？”

一

只要是女人，就有温柔的一面。越美丽的女子，越如此。像李莫愁这样以恶为面具的女子则更是如此，其外表的恶有多大，其内在的温柔就有多深。她在江湖的外号叫“赤练仙子”。赤练是世间最毒的蛇，像她的“五毒神掌”和“冰魄银针”，在在显示出阴狠毒辣。可后面偏偏加上一个仙子，是了，这原本是一个应该练习《玉女心经》、《美女拳法》的惊鸿仙子。世人闻名胆寒，却无不被她的美貌折服，这也许就是美丽的力量吧。

​（形象最好看的李莫愁－－孟广美2005《神雕侠侣》：可怜了国际名模的身材和脸蛋儿，形象难看不是说孟MM难看，实在不知道张大胡子是怎么理解赤练仙子这个角色的，硬是把她搞的象个黑寡妇一样。好歹人家也是“仙子”，糟蹋美女……）

“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如果不刻意说是《神雕》一书，我真的就恍惚认定这文字中绝美的女子是那栊翠庵中的妙玉了。

李莫愁，她的恶行写出来厚度绝对抵得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十四部大书的厚度了！然而，她可怜的三次温柔却无人问津，究竟是你的不幸，还是幸运？一直以来伪装自己的她看到自己的这“三次温柔”，是不是反倒会觉得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羞耻？

李莫愁，请你不要觉得羞耻。这世界许你一万次作恶，就许你三次温柔。

第一次，是在南湖畔，她呢喃着《雁丘词》，翩然惊鸿，血掌留痕，青眼向谁？一方十年前的巾帕，换下了陆无双和程英的性命。你说此时的李莫愁动了恻隐之心么？

我看未必。无非是给十年前的爱情留下了一个喘息的余地，十年前的她是一个明媚温柔的好女子，为了陆展元放弃了古墓派的继承人身份，只可惜在爱情上，用力过猛，而陆展元又非绝顶男子、接招之人。

往往一腔衷情，化作流水。有人讲，李莫愁过于狠辣，就算恋人出轨也不至于要被灭门吧？说的不无道理，然而，试问你们中间有哪一个的前任女友会十年过去仍然对你朝思暮想，爱到痛彻心扉呢？你见过一个宋朝女人为了心爱的恋人，主动到几乎不要脸的程度吗？别闹了，恐怕你的前任此时和别人正在滚床单。这世间有很多好女子，有很多奇女子。没见过请不要随便说没有。

​（2014年新版的李莫愁——张馨予《神雕侠侣》：大家评价吧。）

她接下来十年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江湖之中，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无亲无故。试想一下，凭借她的美貌，如果不是武功高强，处事小心，手段毒辣，早就扶风摆柳，被玷污在江湖之中了。

李莫愁一袭道袍，即便暗天寻仇，也不穿夜行衣。这一点气度，比起慕容博、萧远山这样的枭雄还要强上几分。这也分明是一个女人的不容易和不甘心。原文中写她和柯镇恶比武——（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轻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啰唆甚么？”

一声柯老爷子，说明两个问题。李莫愁不是一个不重英雄的人，毕竟“江南七怪”素有侠名；另外，她也知道，柯镇恶身后是武功盖世的郭靖、计谋无双的黄蓉，她必须为自己留有余地。一个真坏到骨子里的女人是不会让一个瞎老头子的，此时的李莫愁就像一个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的居家精明女子，得算计着怎么过日子。终究是个寄居江湖的苦命人。

二

第二次，李莫愁抢了郭襄和杨过有过一段时间独处。后来回想这本“言情武侠”的诸多场景，这个场景却总会被一次次想起来。说真的，小时候特别讨厌李莫愁，慢慢长大后，发现其实要讨厌一个人真的很难，因为你要找到诸多理由，再用诸多借口说服自己。后来再想刻意去讨厌李莫愁，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了。

这段情节极其重要，无论是对李莫愁，还是对杨过，还是对郭襄。都是一个转折点。然而对于李莫愁来说，这其中的意义要显然大于后两者。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首先：她第一次被一个绝世奇男子伺候服侍；

其次：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为人母的骨肉亲情；

最后：她第一次找到了一种属于家的归属感。

杨过占过李莫愁不止一次的便宜。李莫愁在他一抱之下甚至险些动情，加上之前得知他和师妹独处古墓数年，耳鬓厮磨间双方居然能守之以礼。她知道杨过是个万里无一的真男儿。只恨自己苦苦寻求不可得，自己的小师妹却能占据这世上好男儿的心。她本身就不讨厌杨过，加之郭襄在手，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让他服侍自己一回，权当圆了一回自己的“少女梦”。为了给怀里的婴孩儿喂上一口奶，她杀了人，还要杀豹子却没有责备哭啼不止的婴孩儿，可见她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只是看这耐心对谁用而已。

杨过无意间戏弄她，让她喂郭襄。她脸一红，一句：“我守身如玉，哪来的奶水？”道尽了这个女人一生的无奈、寂寞、悲凉。她甚至把自己的角色暂时设定成一个妻子和母亲，主动询问杨过意见，悉心照料怀里婴儿，乐此不疲。她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生吗？这个女人没有东方阿姨的野心，没有周芷若的晦涩，只是她那光明磊落的爱，江南小男人陆展元给不了她。

短暂的幸福时光，让李莫愁的人生有了片刻难得的宁静和安详。以至于后来见到黄蓉一行人，我惊讶于她的平静和善良。在这段时间里，她冰冷的心其实已经融化掉一角，让她重新做了一次女人。让她找到了一种家的归属感，尽管昙花一现，对于她来说，又哪里敢多求？有人说，李莫愁爱上了杨过，这是根本不懂的人才会说出来的外行话，欢喜和喜欢是一码事，喜欢和爱又是一码事，欢喜和爱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挨千刀的陆展元。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岂知，可恨之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之人？

三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温柔。是在绝情谷，她生命的终结，也是最后的辉煌。

李莫愁这次面对的不是什么绝世高手，而是一群像武修文这样平庸的小辈。他们每一个都不入她的眼。落入这般田地不过是为她过去种下的孽还自己一个苦果罢了，这就是宿命。如果她想活，未必就逃不出去，当初面对天下五绝之一的黄药师和杨过、傻姑等众人，她尚且能全身而退，不要说这些碌碌之辈了。

只是情花之毒让她彻底和自己决绝，明明爱着陆展元，她却从不提及。既中情花毒，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而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最深的地方，还有爱。这让她失去了战斗的意义。

她为什么杀洪凌波，一个唯一会听她话的人？不知道。但一定有一条，洪凌波同她一样是个痴情之人，最后也必被痴情所累，万分恶中，有一分是成全。杀天竺神僧，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小龙女的希望，是恨和妒忌，女人的本性保留到了最后一刻。天竺神僧的死让她明白她一生过关斩将得到的不过是一枚结束自己生命的毒针。

她已经彻底成为命运的手下败将。

于是，她纵身跃入情花火海，像一只黑色的蝴蝶一样，张开了自己生命中最绚烂美丽的翅膀，飞舞着、翩跹着从容赴死。从此，人间再无李莫愁，也再没有如此痴情的女子。所有的人都还记得那声在她生命最后一刻歇斯底里的呐喊“陆展元！！！”

有人说，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还在爱着陆展元。我不屑于这种说法，在我看来，那只是生命终结前的一声怨......

结尾

辛弃疾《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有言：生子当如孙仲谋。诚然，娶妻亦当娶李莫愁。她的美丽、痴情、善良、在乎......都是女子中的极致。只不过这样女人的好，并非所有人能消受得了的，因为我们大多数都还不如陆展元。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赶上国家的二胎政策，娶那绝情谷中的李莫愁，生郭襄那样的小公主。最重要的——一个女人曾经给过的三次旷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