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正与儿子嬉笑游戏，家中一派和乐景象。接到爸爸的电话，惊了又惊，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却仍想，也许这是一个误打的电话，也许根本就是个恶作剧，又或者只是虚惊一场，而哪怕外婆病重，也是有希望的！
可是，疾行的脚步掩不住我的恐惧，急急地往车子方向赶，丈夫在后面急急地追，身旁有风呼呼地刮着，紧握在胸前的手冰冷颤抖。坐上车，我面无表情，甚至一脸肃然。但，我还是在想，一切都不是真的。
赶到舅舅家时，昏暗的小屋内外婆躺在舅舅身上，两眼紧闭，嘴大张着，而唇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呼吸。泪顿时模糊了双眼，腿软了下去。床边，母亲与姨妈们的哭声次第响起，却一下子变得遥远，遥遥的，只是成了一个背景。真实的是我伸过去的手，摸到外婆干瘦的手，已经渐渐冰凉下去。外婆，我至亲至爱的外婆，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永远离开，在这样一个早春的晚上。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眼的叮嘱，甚至没有让我见到她的最后一丝表情。回忆中只有十六天前我来时她在灶旁忙碌烧饭的样子，眼睛里有着无限关爱与娇宠。她的十余个外孙中，我是她最疼爱的，因为我是她一手抱大的。在嗷嗷待哺的日子里，母亲外出打工，她两手抱着我，从房子的这一头走向另一头，一步步，一遍遍，怀中的我饿哭了，哭声在檐间回荡，外婆愁眉不展，也只能无助地一遍遍一遍遍走着。也依稀记得上学时每次考试考砸了，缩在外婆床里不敢出来，身旁的外婆就是我坚强的保护。及至成年，我才明白她也只是一个很弱小的女子，因为唯一的儿子的厌恶与不尊重，一直辗转在四个女儿的家中，虽然微笑总挂在脸上，可内心深处的凄惶与不安一次次侵蚀这个老人，这个带大所有孩子，慈爱宽容却坚强的老人。
生命中除了默默承受，还有什么？也许在我带着她在田间跑来跑去拍照时，她是真正快乐的。外婆死后，在她的包裹中我找到了一张照片，是我二十岁那年为她拍下的。当时的她年岁已老，当时的我刚刚成年。照片中，外婆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梨树下，一树繁花，洁白胜雪，外婆阳光满身，笑容满面，手中还有一朵我硬塞下的萝卜花。那样快乐满足的外婆，就这样定格在我的相机里。多年后我才想到，也许这是外婆最快乐的时候，看着她所珍爱的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看到她所至爱的珍宝在别的人手中快乐地微笑，也奉为珍宝，她是骄傲的。因为她的爱，我经过了一个颠沛流离却内心温柔的童年。虽然父亲早逝，母亲已渐渐蜕化成父亲的性格。可是，外婆却给了我所有母性的爱以及所有女性的温柔，让我不至成长为内心冷漠，叛逆绝望的孩子。因为在某个地方，我深知，有个人永远坚定地爱着我，并且一直相信我是会幸福的。
可是，她是否幸福呢？我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象候鸟一样停留一下。也因越来越多的工作、学业、以及家庭中种种琐事匆忙了停留的脚步。当时的我却是认为每月去看一下，买些好吃的好用的，已是尽了孝道，却不曾真正去理解在这样无望的老年生活中，我所给的并不是她所要的。而她所要的儿子的尊重、抚养、以及子贤女孝的家庭和满的生活，只是一个幻想，也是我永远给不了的。
也许，就在这样的无望中，她想到了放弃。在元月一日一家人围坐着庆祝她九十岁大寿时，她的眼神中抹不掉那份落寞。济济一堂，儿孙满座，大大的蛋糕上有红色的寿字，烛光跳跃一室的欢笑，这一切，也许都是虚幻的。热闹过后，归于沉寂，依然是女儿们的疏忽，儿子儿媳的冷漠甚至辱骂。那样冷冷的心痛，伴随这百年不遇的大雪一次次冷了那颗脆弱彷徨的心。有过挣扎，也有过期盼，临终时怀里那个温热的暖手壶，还有生日时我所买的那身黑色羽绒衣，是她所幻想或是唯一拥有着的温暖。为了这样仅有的温暖，坚持下去，是否可以？
大雪纷飞，四处冰凌的日子，她坚持着，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可是春节过后，那个一脸市侩的儿媳刺人的言语又一次决断了她的坚持。如果活着只是煎熬，也许可以有尊严的死去。在一人绝望悲切地哭倒在外公坟前以后，她完全绝望了。
放弃得如此触人心痛！当母亲们掀起被子，她的寿衣已经完全齐整地穿在身上，脚上是一双黑色绣花鞋。她的死，并非敌不过身体的病痛。无病无疾的外婆就这样安排了自己的死。她的死是预期的，有准备的，或者说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其间所有的不甘与绝望就这样放下了。不是为了惩罚任何一个人。只是放弃，完完全全地放弃！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人间，去一个也许有爱有温暖的地方。最不济，还有她最亲的人——我的外公。而这，是她所要的吧！
可是，她为何不能回忆起我的笑容，我——她所珍爱的外孙女，也被她如此抛弃。在她所不能给予而只能索取时，她放弃了我。徒留我哭倒在她的灵前，一次次瘫软在地，无法呼吸。也在以后每一个夜晚因想念一遍遍模糊了泪眼。而笑容，似乎从此之后有了保留以及缺憾。那样爱我的人，就这样放弃了我，继我在襁褓中被父亲毫无留恋地放弃，成年后以同样的方式我又一次被所爱所依赖的人所放弃。心，千疮百孔，世上种种终成空。可是，我的心，又该如何安抚这所有虚幻与绝望。
而所有一切，只如一场风。在外婆新坟前吹过的那阵风，寒冷、冰凉、甚至刺骨。蜷缩起我的肩膀，双手握紧在胸前，白色的孝布扎紧在额头，泪早已哭干，眼睛涩涩，酸酸楚楚。坟挖好了，能看到外公的棺盖，黑色的新棺放了下去，鞭炮响起，惊起树上憩息的鸟，扑腾飞走了。土一锹锹，一层层覆盖了上去，土丘慢慢垒起。明年，坟上会有新的青草长出。尘归尘，土归土，外婆，终于得偿如愿，与外公并肩而卧。从此，远离所有的不快与心伤；从此，在天堂自由飘荡，快乐满足；从此，遥遥看她的外孙女，就这样安静地走下去，纵然心如死灰，面容依旧平静。人生，终究是会有终结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