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乡
和友人聊起了故乡。
说来奇怪,谈到家乡,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的那些旅游地标,而是下午放了学,妈妈带我去吃的那二两锅贴。
秋风已经萧萧地吹起来,路两边的木棉不再如夏季那样茂密,阳光从叶子的空隙洒下,柏油路上一片斑驳。深秋落满金黄色的小径,踩上去咔嚓咔嚓的脆响。低沉而有质感,像窃窃私语一般片刻而又远去。远处传来沙沙声,那是环卫工人正拿着用枝条扎成的扫帚清扫落叶。把车停在路边,店门口的那口大平锅后站着一个大叔,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锅贴整齐地站成三排,油在它们脚下冒着泡,香味随着风走遍整条街。
——来得刚刚好。
踏下两节台阶,撩起塑料帘子,跟正弯腰擦拭木桌的阿姨喊:“老板娘来二两锅贴!”再认真看看挂在墙上密密麻麻的菜单,点一碗伊面汤,在不大的店面里挑一张小木桌,锅贴和汤就来了。
锅贴还冒着热气,白面皮微微发黄,底下被煎成焦褐色的,垫着一张油纸,盛在塑料饭盒中。厚重白瓷碗里的汤是满满一碗,油腻的汤面飘着一点葱花,一小块牛肉片的浮在角落,半透明的粉丝在汤里隐隐约约。从桌子中央的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妈妈拿个小碗倒了点醋,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起天来。先小小咬一口,把锅贴里滚烫的鲜肉汤吸干,再一口一口吃下去。锅贴底因为焦而变得脆脆的,裹着肉的香软,偶尔还能咬到撒在锅贴上的白芝麻,连空气中夹杂着面皮香和肉香味。渴的时候便俯下身子,把嘴凑到白瓷碗边“咻”嘬几口汤,用筷子挑起几根粉丝或在汤里找一找牛肉。
走的时候再打包一两锅贴,和开始算账的阿姨道个别,夕阳就开始西下了。秋日的午后总是那么惬意而短暂。
对家乡的想念最是先从味觉开始,因为只有味觉,能记得牢那片土地真正的模样。
“你还没回答我呢,不是说你家附近很有味道么,有照片么有照片么我要看洋房和落花大道!”朋友又开始在QQ上戳我。
“没错呀,就是一股锅贴味儿。没有洋房,只有二两锅贴。”
就是这样的一条街,藏着我记忆里二十年的静谧时光。
在小路的主街上走,路过左边那家拿废弃浴缸养鱼的人家,听到晒太阳的老人家站在家门前聊家常,一直到一棵从天井里探出头来的白玉兰下,拐进右边的巷子。两栋小楼并在一起,窗户下的三角梅沿着古朴的墙面弯弯曲曲的依墙而下,在多雨的季节里清平的水面上常常浸着几点嫣红的花瓣。因为排水系统老旧,水流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间格外响,稍稍一听就能知道水走的路在哪儿。地上本来灰白的水泥地因为黄梅雨季长上了苔藓,带一点点嫩黄的绿。临着一楼窗下的空地,总是停着几辆生锈的老式自行车,那种款式的刹车总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摁下去。偶有小店装修。一旁堆着木板和建筑材料,自行车胡乱地站着,各种花花绿绿的颜料在灰色调子里格外显眼。掉光叶子的树和各种横在空中的天线交错着,毫无规律的线条倒也有生活的味道。
走到第二栋小楼前,米底红字标着,八十四号。米白色的木门由着风雨冲刷,有些掉了漆,成了灰白色。轻轻一推,“吱呀”一声木门就开了,里面很昏暗,所有的光都来自二楼转角的那扇窗。一楼左侧的门时常关着,探头进那间房,红漆的木窗下放着灶台,旁边有把椅子,想必是给看着大灶饭的小孩打盹用的。从门走了没几步就到了拐口的楼梯,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扶手不知扶过多少人,表面光滑得很。楼梯直面着二楼的大窗,往窗外望去发现二楼靠窗的视角真的很好,午后的窗外沉寂下来只有像云朵一样整片整片的紫荆花开的如火如荼,紫色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来,空气里到处都是好闻的植物香。窗户旁边是一间小房间——整个二楼只有这么点地儿。
推开门,小小的房间里有一张铺着干
净床单的单人床,上面随意放着几个靠枕。角落里有一张桌子,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个热水瓶,一杯泡着发黄茶叶的绿茶,周围的空地放着椅子,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路,通向一架擦得光亮的钢琴。钢琴边的床上,坐着一位笑着的老人。
每个周六上午我都在这里,学钢琴,听人生。巷子里总是很安静,树叶的一举一动都能听见。可一旦走近第三扇门,断断续续的琴声就传了过来,可能是肖邦复杂多变的练习曲,可能是简单的音阶,也可能是耳熟能详的小步舞曲。二楼的那间小房间闹中取静的本事极妙,就算楼下邻居的交谈声巷口的汽车引擎声飘进屋子,只要琴声一响,老师清清嗓子开始讲他带着茶叶香的经验,就感觉高楼耸立中,竟开出一块雅致的小天地。
——像不疾不徐抒情有力的琴声那样沧桑沉稳又有味道的南方老城。
那个最接近想象的山河故乡。
四季更迭,人们换上了短衫,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意味着有清补凉和冰镇西瓜可以吃了。
夏天傍晚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乘风凉,攒着零花钱去买几分钱的水果糖和老冰棍。这是我父母辈甚至80后难以忘怀的孩提记忆。每当他们讲到这些,总是伴随着一阵感慨:“唉,你们可比我们幸福多了。我们那时候哪有平板电脑,连空调都没有。现在大多数孩子躲在房间里看视频,不像我们小时候,没事就跑出去玩。”
我的童年没有几分钱的水果糖,也没有平板电脑,只有外婆家老榕树下的清补凉铺子和路边的桂花。
幼儿园早早放学,阿公推着那辆有些生锈的自行车载我回家。一路上碰到邻居,都笑眯眯地对阿公说:“接阿侬啊!”楼门口,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一楼的月平奶奶搬着小板凳在光亮处织毛衣;二楼楼道里飘着刘奶奶做饭的香味;阿婆在家里等着我们。她守在锅边等着滚烫的肉丸出锅,新炸的肉丸从噼里啪啦溅着油花的热油里捞起,仍带着晶莹的色泽,像一颗圆润饱满的珠子。升腾的热气勾着我的魂儿,夹起一个就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自然是烫着了。即便如此也是舍不得吐掉的,一边用手在嘴边扇风,一边回味着肉丸留在唇齿间的鲜嫩。每当这时阿婆就会递过来一杯温水压烫,一边数落着我的贪吃。吃完晚饭便跟着阿公下楼去小区里“兜圈”。一路蹦蹦跳跳和坐在门口聊天的老人打招呼,到小区门口的大药房,和里面的阿姨报道。阿公和阿姨们聊着天,我就东看看,西摸摸,在这个柜台隔着玻璃看西洋参,在那个药架上找创可贴。回去时,再捎上一包芝麻糊,到店门口电子秤上称个体重,“兜圈”才算结束。周末则跟着阿婆到居委会,别着袖章,和一大群邻居走遍整个小区。
到了晚上两三伙伴一起到老榕树下叫上几碗清补凉,细细看去就像是一件张扬中隐含内敛的艺术品。淡红的西瓜、暗红的枣、深紫色的芋头、细长弯动的通心粉、米白色蓬散的木耳花、几点灵巧的绿豆、饱满的鹌鹑蛋和清甜的花生汤圆,顿感清爽随意的搅动碗底,可见各种颜色在甘甜可口的椰汁里旋转着煞是好看。再配上半个西瓜,配着甘甜爽口的清补凉拿着圆勺开始大口挖着鲜红的西瓜果肉,整个夏天的热意就在此时褪去。
天气好的时候,阿公从楼下草丛里抓来一只纺织娘,每天给它一粒毛豆,就可以叫一整个下午。会摇头的电风扇一直吱吱呀呀的开着,阿婆拿着蒲扇哄我午睡。醒来去冰箱里拿一根冻硬了的绿豆棒冰,坐在阳台上看着乌龟可以啃一个下午。
就这样带着满心的绿豆香到了秋天。家门口有几棵桂树,在九月中旬便早早开了,一棵接一棵。已经带有些许凉意的风把桂花的味道送进房间里。楼下的阿姨奶奶都把板凳和毛线搬到了桂树下,一来茂密的桂树叶可以遮阳,二来连话语都沾上了桂香,闻着很是惬意。我很喜欢桂花,每日“兜圈”时总要去桂树下站一会儿,凑近了认认真真看那淡黄色的小花。小花总是簇拥在一起,花瓣很娇嫩,只有四瓣。风一吹地上便多了一抹黄色。叶子是翠绿的,边还有些毛糙,叶面像是抹上了油,十分精神。在秋天这个枯萎的季节,也没有一片叶子耷拉着脑袋。等花开满了枝头,翠绿点缀了大片的黄,我就会拿一个精心挑选的喜糖盒,去采桂花。站在树前轻轻摇一摇枝,花就如雪一样飘起来。回到家,就拿着一些花做花干,剩下的泡在水里做“香水”。——当然,没有一项是成功的。但每年秋天,我还是乐此不疲。
后来,我跟着父母搬到了城东,因为学业繁忙,不常去婆婆家。往往要到九月里,才后知后觉地看到那幢小楼边早已怒放的桂花。我已不再做桂花干和香水,可仍会在每一片桂花间驻足,深深吸一口气,让桂花的清香充满鼻腔。无论是在哪里的桂花,闻起来都无比熟悉,里面好像掺着童年的味道,还有婆婆家里的饭菜香。
街边的食物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散发出朦胧的热气,一对母女从身边路过,母亲侧身问道:“今晚想吃什么。”恍惚间想起,在家时这样的话语她也总是问着。不知不觉,这已是外出求学的第四个年头了。
现在已是冬季,可我眼前只有一片白色,再不见黄色小花的身影。北方的雪落了,不知家里的桂花开了没。
我告别了故乡,并未在他乡寻到另一个故乡。而我眼前这座繁杂的城,住着许多和我一样的异乡人。在他们的生命里,又住着几个山河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