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

中午喝了两杯老烧,李老头有些迷糊,上眼皮直往下眼皮上坠,像吸铁似的。刚开始还瞪圆了眼珠子想要把它们分开,努了一阵力,眼皮子却越贴越紧。李老头生怕自己睡着了,结果还是睡着了。

阳光很好,洒满了青石板天井,活泼泼的,又静悄悄地抠住了街沿的石条,慢慢地往堂屋的门槛上爬。

李老头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颗秃了顶的脑袋耷拉在胸前,鼾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像一个不会拉二胡的人偏要歪着脖子东拉西扯,全没章法,吓得常来的几只麻雀捂了耳朵落荒而逃。鼻孔里的酒气从两条腿间的隙缝喷出去,将两只觅食的蚂蚁熏得晕头晕脑,围着他的两只半旧的皮鞋转圈。

李老头不是没有新鞋,他有,在卧房里的一张小桌上放着呢,新崭崭的皮鞋,黑得发亮,牛皮的,光看装鞋的硬纸盒,就知道绝对是好货,到底值多少钱,李老头不晓得,纸盒上写的是外国字,他一个字都不认识,反正这方圆三十里的商店超市,没有哪一家卖过这样的皮鞋。

皮鞋刚抱回家来,李老头就脱了脚上的半旧皮鞋,仔仔细细地洗了脚,用干净帕子把脚板脚背脚丫子揩了又揩,确定脚已经干爽了,没味儿了,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纸鞋盖,取出那双皮鞋,捧在手上看了又看,一股新鲜的皮革味窜进鼻孔,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让李老头鼻子里一阵酸痒。

李老头穿上了那双鞋,很合脚,像是比着他的脚做的,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觉得两腿更有劲了,腰背也挺拔了起来。

除了新皮鞋,李老头抱回家的还有一套新衣裤,板正的夹克,板正的长裤,分别装在两个硬纸盒里,跟脚上的新皮鞋一样,一看就是牌子货,到底是什么牌子,李老头还是不晓得。

鞋都穿起了,索性把新衣新裤都穿起来吧!李老头念头才起,手上就行动上了。三下两下脱了外套,把新衣新裤穿上了身。新衣裤也合适得很,该收的收,该阔的阔,不长不短,不肥不瘦。

镜子里的李老头,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眼睛里多了神采,连光秃秃的头顶也似乎显得有些威严了。他把手放到背后来回走了几步,竟然惊奇地发现,屋子里镜子里的人哪里像个七十五岁的老泥腿子?分明就是某个政府部门的退休老干部啊!

东西是女儿寄回来的,还汇回来了五千块钱。一个星期以前,李老头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说,一个星期以后,她要回来一趟。

“如果还是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干脆就别回来了!”李老头握着老人机,赌气地说道。

“爹啊,你看你又生气了,这次是两个人,我会把你的女婿给带回来,这次不骗你!”女儿在电话那头说道。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这回还你一个人,干脆哪里也不要去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好托人给你说门亲事……”

“爹啊,你老就不用劳烦玉米的亲事了……”

玉米是李老头给女儿取的小名,上学填花名册的时候,李老头随口报了个李玉米的大名,没想到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竟伴随着女儿一路读完小学,读完中学,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早知道是这样,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就该认认真真地给她取个名字,也学人家的叫个啥“娜”啊啥“娟”啊或者其他什么的。李玉米上大学时,李老头为这个名字犯了好一阵嘀咕。

女儿倒是从来没有嫌弃过这个名字,反而觉得这个名字配她挺合适。

“玉米,这名字很好啊!”女儿曾经对拿她名字开玩笑的人说,“根红苗正,一听就知道我是庄稼人出身,心眼实在,容易跟人相处。”

听这口气,女儿倒好像挺喜欢这名字似的,李老头心里头便不再疙疙瘩瘩的了,甚至觉得女儿读书一路顺畅,说不定就是托了他取的这个名字的福呢!

女儿上研究生的第二年,她的妈得了一场大病,送到医院,医生说,治这病恐怕要花二十万。李老头一听,脑袋当时就懵了。李玉米的妈反倒很镇定,抓起李老头的胳膊就要回家。

“先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看看,钱,我想法子去弄……”李老头低声哀求。

“医院讹人呢!有钱也不往医院送……”老婆子在李老头的胳膊上狠着劲揪了一把,抬脚就走出了医院,病似乎好了一大半。

家里没钱,李玉米读大学欠下的债还没还完,读研究生有奖学金虽然花不了几个钱,但多少还是要补贴一些的。

李玉米的妈回家后不到半年就死了。李玉米从学校跑回来,扑倒在她妈冰冷的尸体上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送走她妈以后,她死活都不回学校了,说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爹。

“这怎么行?你咋能半路撂挑子呢?你就不怕你妈半夜到你梦里来骂死你?”李老头连吓带劝好说歹说,李玉米总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学校。

李玉米的研究生总算读完了,毕了业的研究生李玉米已经二十五了,别人家的姑娘到了这个年龄,小孩都上一年级了,可李玉米只顾埋头读书,大好的青春就这么被书耽误了。李老头一想这事就着急,一着急就抓头发,一抓头发就掉一大把,抓着抓着就抓成锃光瓦亮的一颗秃头。

“都工作了,该找个男人成个家了!”李老头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催,他真怕李玉米读成了书呆子,不懂男女的事。

“爹啊,正找呢!找到合适的了,我就给你生孙子,一次生俩,好不好?”李玉米笑呵呵地皮厚脸厚地逗着她爹开心。

李老头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女儿其实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挺明白的。可光明白有鸟用?光打雷不下雨,参加工作快一年了,回来过两次,每次都说下一次一定把女婿带来给爹瞧瞧。

这一回李玉米打电话说要把她找的男人带回来,又寄来新衣新裤新皮鞋,说见女婿的那天一定要李老头穿得体体面面光光鲜鲜,又交待说,要买架新床,置办新毯子新枕头新被子,那汇回来的五千块就是用来办这个事的,李玉米还说,这回假期不长,最多在家睡两个晚上。

“最多在家睡两个晚上?为这两个晚上就要花掉五千块钱?”李老头换下新上身的行头,把先前的那套半旧的衣裤重新穿上,正要拿着钱去乡场置办床铺的时候,心里嘀咕起来。

五千块,不是小数目,他一年忙到头,也很难挣到手五千块现钱,现在就为了女儿和还不知道长啥模样的女婿睡两晚上觉,就要花掉五千块,李老头感觉到了一种剜肉似的疼。

可转眼一想,这钱是女儿汇回来托他办事的,花的又不是他兜里的钱,有什么好心疼的?李老头把刚锁上的钱匣子再一次打开,拿出那五千块钱,抬脚往门外走。

走不到半里地,李老头心里又起疙瘩了。女儿刚参加工作,挣得本来就不多,况且她是节俭惯了的,穷人家的孩子,不节俭又有什么法子?这一回这么铺张,手脚突然变得这么大,不就是为了她的那个男人吗?

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花这点钱似乎没有什么不应该!何况她再也耽搁不起了,早该成个家了,自己年岁已高,还有多少活头,只有阎王爷知道,只要能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就算要了自己的这条老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老头想到这里,抖擞了一下精神,停下来的脚步又开始向前迈进了。

走不到半里地,李老头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女儿又是买衣服裤子又是买皮鞋,加上这兜里的五千块,离一万不远了吧!刚出来工作能有几个钱?这一次恐怕要把她的全部积蓄撬光了吧,这以后两口子吃啥喝啥?还要养娃……

“你对人家倒是上心,怕爹在人家面前丢了你的脸面,可人家真的在乎你吗?如果人家真的在乎你,会嫌弃你这又老又丑的爹?会嫌弃供你上研究生的家?”李老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一次将不停迈步的双脚停住了。

李老头掏出那部掉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老人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玉米啊,你托我办的事,我打算不办了。”

“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女儿急了。

“玉米啊,我是这么想的……”

不等李老头的话说完,女儿抢过话头,“爹啊,你就为女儿想一想吧!我一个农村女娃,能找一个有房有车的城里男人容易吗?我求您了爹!”

“你这么说的话,我铁定不给你办这事了,你爱咋想就咋想!”

电话那头女儿似乎懵住了,半天没出声。

“玉米啊,如果爹不给你买新床新毯子新枕头被子,也不穿你给爹买的新衣服新裤子新皮鞋,你能给爹带回来一个女婿,以后你们让爹干啥爹就干啥,行不?”李老头说道。

“到底不是亲爹……”女儿哭了起来。

“你……你在说啥呢?”李老头愣了愣,心一横,说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你的亲爹亲妈,五十年前我和你妈把你从玉米地捡回来,从来也没指望过你大富大贵……”

李老头的话没说完,电话里响起了“嘟嘟嘟”的忙音。

两天了,李玉米再没给李老头打电话,李老头心里却很平静,如果玉米真的变虚浮了,那她这二十年的书算是白念了,但是他始终觉得,女儿还会给他打电话的,不管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回来,她一定会给他一个准信,说不定就在下一秒钟,电话铃声就会响起来。

离女儿回家的期限越来越近了,李老头把屋里屋外扫了又扫,用清水把门窗擦了又擦,给女儿准备的卧房四壁贴上了报纸,平平展展的,散发着好闻的油墨香味,床上的蚊帐被子枕头毯子洗干净了,晒出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女儿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李老头早早地起了床,将院子四周仔仔细细地又打扫了一遍,他的那部掉了漆的老人机就装在上衣袋里,音量已经开到了最大。

都中午了,女儿的电话还没打来,李老头心里忐忑了起来,随便弄了点吃的,可怎么也吃不出味道来,迷迷糊糊地拿出酒来,两杯下肚,竟然醉了。

午后的阳光灿灿亮亮的,洒满了青石板天井,爬上了堂屋的门槛,暖暖地照在李老头的光秃秃的脑门上,他的鼾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他鼻孔里喷出的酒气渐渐微弱,那两只被熏得晕头转向的蚂蚁早已寻了路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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