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像梦的梦

还记得上一次让我有“想哭”的感觉的音乐会瞬间,是在上星期。返场,马斯卡尼那首著名的不能再著名的《乡村骑士》间奏曲。弦乐的铺陈,宁静地积蓄、推进,斗转……再到那仿佛超然的境界,让我感觉到座位上的自己在发颤。

眼泪最后没有能落下来。但一年前的那个三月底,同样是返场,在内维尔·马里纳爵士指挥圣马丁室内乐团演奏《伦敦德里小调》第一个音符落下之后不到半分钟,我的眼泪落下来了。我不太知道该用什么书面语言去精确地描述出那样的音乐与场景,还有感觉,那种让人在现场听着音乐全身发酥的感觉。也许我想起了海涅曾经讲过的那句,“当文字停止,音乐开始。”

When words leave off, music begins.

——Heinrich Heine

当文字结束,音乐开始。

——海因里希·海涅

我不怎么在音乐面前,在音乐会现场流眼泪。听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时没有,听特米尔卡诺夫大师指挥圣彼得堡爱乐演奏老肖的第五交响曲时没有,听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时也没有⋯⋯而眼泪往往,并不在真正预料中或是大喜大悲、或是大开大合的时候落下;而总是瞬间地,像是一种冲动。或者就是。

——然而,当我第一次听到杨鸿年合唱团演唱的《我们的歌》的时候,没有任何保留地、没有任何抵抗地、没有任何预料地,我哭了。那是在录像里,从王天阳老师指尖从容地弹出的前奏开始,从杨团列队在观众席中的第一句歌声开始,“儿时的泪水还未擦干,稚嫩的笑容依然宁静”还没有结束,万千思绪,一下子冲上了我的心头。

那个时候的我每听一句都全然不知道后面一句要唱的是什么,却从始至终被一个又一个下一句感动得“面部抽搐”。在我对音乐那种偏执的,片面的而且模糊的认知中,我总会把那些带有词的音乐同诗联系到一起。以至于有时我并不知道究竟是音乐在感染着我,还是那语言的内容。

不过,对于这一首《我们的歌》,显然是二者兼而有之。当然,第一印象里最是直接的,还要属文字语言。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杨团的代团歌。将近二十年前,杨团十五周年团庆的时候,当时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作曲博士的老团员丛欣竹为合唱团写下了这一首歌;四年前,杨团三十周年团庆的唱片辑也以它为名。与杨团除了音乐会以外没有任何交集的我无从了解,那个时候的作者是以什么思绪写下的这一支歌。但在一次又一次聆听唱片,翻看录像,以及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不自觉地在口中需要一些音乐旋律时唱出这支歌的截句的那些瞬间里,我真真切切地以为这完完全全便是一首我自己的歌。

当年的合唱团十五岁。第一次听到这支歌,并且被感动成那个样子的我也是十五岁。我没想强调什么巧合,只是,这样的时间宽度,客观上制造了那样一种产生共鸣的条件。

我是那么想把歌里唱的每一句都历历数出,写下它们逐一地使我想起了什么样的过往。清晰的或是模糊的,自豪的或遗憾的。那些“泪水”与“幻想”,还有“笑容”与“心愿”。可是,到了试图动笔的时节,到了手边的言语却写不出,似乎只剩下机械地复述那些来自歌声中的原文。

这是一首并不出现在任何我已知的音乐搜索引擎数据库中的歌。我只好把歌词抄录在这里,留作一个标记。

儿时的泪水还未擦干,

稚嫩的笑容依然宁静,

每当听到那熟悉的歌声,

才发现已长大的身影。

那时的幻想充满天真,

总是把心愿一次次播种,

让时光留住那不变的期待,

再一次理解深刻的生命!

每一个旋律铭刻在心灵,

每一份激情回荡在梦中,

在那永不褪色的记忆里,

才体会到挚爱就是一种真诚!

把小小的音符化作春天的雨露,

让那四季洒满歌声,

把深深的真情溶进晨光,

相信未来永远属于年轻!

我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地讲出属于这首歌的心境归宿。最后的那一句,“相信未来永远属于年轻”,那坚定的,自豪的,纷繁的声音交汇出行将休止的乐流,自然指向着憧憬。可是那些对过往的诉说,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地只作为衬托与铺垫——而或许是分量最为沉甸的片段。

准备歌曲的介绍词时,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别的能比这样一支歌的原文更体现出它的精魂。

音乐,是时间与空间的艺术。音符间的张弛、错落,正像是生命的跌宕起伏、艰辛欢乐,壮怀激烈、与似水柔情。年轻的我们,还清晰地记得儿时的泪水与天真的幻想,想起曾经稚嫩的笑容与深藏的心愿——而这一切,却全然化作是一缕熟悉的歌声,提示着我们,既已长大,更在对生命的理解中葆有着那份亲切的热爱与期待。我们在这里唱起一支我们的歌,旋律化作是一份挚爱,在深深地真情中祝愿每一个我们自己。

而事实上,自从第一次听到这支歌的那时起,我似乎就有了种没有来由的决心,要让自己的班在合唱节里把这一支歌送上舞台——而那只是一个连高二在哪个班、与谁在同一个班都丝毫不知的时节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那时的一个梦。如果算的话,那么现在可以说,这个梦已经实现了。或者说,就快要真正实现了。

这让我不禁想起前些日子里,去看吴祖光先生的话剧《风雪夜归人》前,浏览资料时,看到导演任鸣先生执导之初写下的一段话。

话剧《风雪夜归人》是一个真正的经典,是一部伟大的戏剧。导演《风雪夜归人》是我三十年来的一个梦想,终于梦想成真了。

梦想的实现好处是终于圆梦了,坏处是今后再也没有这个梦了。而我是喜欢活在梦想中的……

——任鸣

这么想来,我仿佛也有些异曲同工的感觉。当然,并没有制作话剧中那样的伟岸与境界。

不过,落笔至此,我不禁也想写下那另一个,埋藏的不知道多深的,甚至令我自己都不敢确认还存在,却至今还“负隅顽抗”的“梦”。

自从开始听古典音乐,那些音乐会现场与录像,还有唱片,在一部又一部伟大的管弦乐巨著面前,我一直把指挥看作是一个神圣的身份——他掌握着乐队的灵魂,掌握着乐队演奏出的作品的灵魂。特别是在录像里见到克劳迪奥·阿巴多大师 2002 年在圣城音乐会上指挥的德沃夏克,还有琉森十年留下的马勒与布鲁克纳,以及录音里听到的富特文格勒大师二战期间指挥柏林爱乐的无数贝多芬交响曲,和 1945 年离开柏林爱乐那段残缺不全的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的绝响……我只有用尽我的一切,去尊重,敬仰——乃至朝圣。

但有时我也会有种错觉,似乎某种最高的境界,反倒应该是指挥“不存在”的时候。因为有一个影响反反复复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那是 2014 年的琉森音乐节,阿巴多大师逝世后的第一届音乐节。大师生前的亲兵,琉森节日管弦乐团在那场纪念大师的音乐会的开场,无指挥演奏了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的第一乐章——那可不是室内乐,而是切切实实的复杂的交响曲。

一年前,阿巴多大师生前最后一场指挥琉森节日管弦乐团的音乐会,上演了舒伯特的这部交响曲,与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一年后的纪念,除了指挥台上少了一位耄耋之年的大师,其他依旧,而整个舞台之于乐队而言,却像是大师依旧站在那里一样。

我不敢想象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境界。就像或许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2013 年那场最后的音乐会的最后,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结束之时,这部本就蕴含着太过丰富内涵与寓意的作品的结尾延续之时,空气的凝固,时间无声的延续,与大师刻意让音乐进行的停留——仿佛每一个人都清楚,台上台下的每一个人,或许那就是永别。

就像当年富特文格勒那个残缺片段里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是否有机会去理解这些。

但也正是因此,我对指挥,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执念。在我认为“最重要”的作品上。

我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站在舞台的前方,通过包括双手在内的全身,带领着一群人唱起那支《我们的歌》的场景。对于乐句里的每一次速度的变换,还有乐流的起伏,收张,还有表达的状态,我或许偏执而且自负地以为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理解。——当然,我一点也没有在怀疑自己的我出色而且伟大的同学们意思。可我一度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去自己呈现出这一切——现在或许内心最深处仍是。

我必须承认,我总是以一个“门外汉”与“二把刀”的身份出现在各处。无论是朗诵,表演,歌唱,还是任何一项其他的活动,甚至包括我现在投入可能最为频繁的模拟联合国。唱,或者指挥,乃至听,音乐,我都没有一点底气讲自己真的“会”,或者“懂”。

许多事情不是仅仅由热爱便能够解决的。这我清楚。所以我既羡慕那些身边的、能够站在指挥的位置上去调动一群人营造出乐音的人,但也不那么羡慕。而是把许许多多的感觉与感情,变作是一种不像是“梦”的“梦”,不时地有意识地想象。但也只是想想。

这应该是一个不会成真的梦;或者准确点说,不会真正成真。在这样的时节,我不能断言自己是不是也喜欢活在梦想之中;但能够确认的,至少是,我像理解那支歌一样,理解这一切。

在这学期的期中考试上,看着作文题目,我误打误撞地用“梦”作为主题现挂出了一篇文章。

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我有一个梦”。那里面的“我”,或是文中提及的马丁·路德·金,或是“汉字叔叔”,或是美职篮的圣安东尼奥马刺队;更或者是每一个不需要具体指向的小我或者大我。

然而在这里,在此刻,事实上,它也完完全全指向了我自己。我也有一个梦,或者是个像是梦的梦。总有着憧憬,却知道它无法实现,而且,也似乎并没有付出那么多为了达成而投入的努力。

我许许多多次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总要追求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每次我都会给自己两种回答,正面的,与反面的。有时我会想起苏轼的《前赤壁赋》,里面写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有时我会质疑自己,人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突破自己?

自始至终我没有获得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我也慢慢想通了,我或许本就有着自己的身份,比如买最低票价的座位听音乐会,比如只做一个听众;又比如过什么样的生活,用什么样的电脑、手机;还比如做我的“幕后工作”,还有“没有什么朋友”……如果某些时候真正拥有的超越了这样的身份,那是种应该感恩的幸运;但更多的时候,才是生活的现实。

——而如果你问我这高中里最后的一次的合唱有没有遗憾或者后悔自己站在队伍里歌唱,而非在队伍外指挥?我依然会回答,一个人只会后悔自己没有做的事情,而不会后悔那些自己做了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歌唱。但,兴许有那么一点未竟遗憾。——可那毕竟只是个梦,而且,只是个像是梦的梦。

不过我能笃定的是,从来没有哪一首歌让我投入得如此深刻。或许以后也不再会有。

2017.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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