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丛迎春,已经在故宅崖头四十年了。
那时窑洞,下雨泥水顺着崖头流,满院黄泥水,土块哗哗落,危险。
我和三弟折来几根迎春藤条,趁伏天插在窑洞上方的崖边,踩实。连住插了三年,才成活了一根。
它慢慢繁衍。它守住那一片土,再没坍塌。它后来的领地,大了许多。
我离开它二十多年,心里没离开它一秒钟。
它的春盛,它的冬默,都在我的心头。它是我的朋友,感情好像也插入大地,长大茂盛了。
四十年。你懂吗?我每每站在它面前,它子孙面前,真如对故人。
无言胜多语。我牵挂挚爱它。现在写着它,我满怀爱与感激。
八年前平整老村,推土机张牙舞爪,却意外留下了它。我回去看仅存的它,它好像与我更亲近了。
我和它终生的情意。
儿子拍了它的照片。我曾想移它到我异地的楼顶,被儿子反对了。
它一定会永远在我的故园黄它的花,绿它的叶,长它的藤。我相信,它不会忘记我。
此刻,它密密的藤叶间可藏着几只麻雀吗?开着的花儿还没有败,落到下边麦地的花儿,和绿野一起让春色纯粹而生动,不见浮艳。
这是程远河的迎春花。
二十三年前栽下的大叶杨。
它长得不快。也是我和三弟的亲植。
它有十年八年几乎不见生长。爹说它应该长在沟底,我们却让它屈居平场。
我去新疆,回来不见它发枝抽叶。我去北京归来,它仍然长睡不醒。
挺拔不属于它吧?它没有钻天拂云的愿望和能力吧?一枝高树直插长空,那是我只能在外面看到的蓬勃傲然吗?
我的门前难道真的立不起一株大树,啸傲风云?
终于,从前年开始,它开始向上,枝叶舒展,它大笔挥洒,周围好大一片都是它的统治了。
它成了那附近的树中之雄。
它现在还不是大才。但那刺空穿云的势头,没有谁能阻挡得了。它有一枝如苇锥利箭,引领整棵树的方向。
它落花如毛毛虫,勾引我的思绪,让我刚肠柔软,想起春水江南。它落叶如信笺,让农夫的我想起那些粗豪的诗词,大呼的长歌。
我对着它,它望着我。面对将来的走向,都长力勃发,天地高阔。
都经过了太长的等待。
老宅辟成新地,四弟种着。
种麦之外,他留了一个角落,名曰种菜,实际空着。虽然没荒,却是闲置。我心里责怪他的浪费。
我埋怨他太娇惯他四岁的女儿。他有求必应,从来不会拂了闺女的意。
我不知道,我小小的侄女和她的父亲一起,在那片地里栽了四、五棵小孩指头粗细,个子也如小孩一般的杏树,桃树。冬天它们落叶,远远地根本觉察不到它们。我虽周周回,却是想也没想到会有它们。
三天前回去,一株开得正好。如笑颜清新的小童,对着原野长天。这一枝新秀,就能代表我故乡的整个春天了。
我跑过去,与它紧紧相拥。它香沾我衣,它花抚我面。这故土新芽,如少年的眼睛,如将归的小燕。
我怎样说我的四弟呢?这一枝花开,不次于万棵小麦吧?再过十年、二十年,提起想起故乡春景,一定最先是它到心上,到眼前。
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也笑看此花,他这次没有训斥我像个孩子。
它与迎春相离三十米,与大叶杨相距八十米,大叶杨与迎春相距五十米。我用步子测量,我的步子很准。
春来物新,远处是成了香雪海的无边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