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个单独的小院,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树冠如一把巨伞,树叶浓密,罩满了小院,小院终日难见阳光。墙外本来还有一棵,它俩多年来风雨牵手,守护相望,后来进家的路要加宽,不得不砍掉了。
昨日,父亲打来电话,说,这两天请人把小院拾掇一下,匠人说院中的这棵树碍事,砍了吧!再说,结的柿子,甜是甜,核却大,你们现在也不爱吃了。鸟雀天天啄食,赶不走,柿子落了一地,水泥地面很难清理。又招蚊子,蜘蛛网也挂满了,你意思?我迟疑一下,嘴上说,行!心里却有几分不舍。
这棵柿子树到底多少岁?我也不清楚,打我记事时,就有它,我们搬过两次家,每一次都挖出重栽,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可它每一次都如凤凰涅槃般,重焕生机。
十岁之前,我们和祖父母,叔姑住一个院中,但已经分家,进了头道门,三间偏厦,一个鸡舍,就是我们的小家。大门外,有六棵柿子树,它就是其中之一,栽成长方形点阵。每棵树根部,黄土围一个小圈,其实柿子树很耐旱,从没有想着给它们浇水,只是下雨的时候,让水多存几天,地更潮湿些。印象中,这些柿子树已经叶繁枝茂了。
还记得初春的时节,万物复苏,春风拂面,光秃秃的树干上悄悄的钻出一个个鹅黄色的芽苞。在一场春雨的滋润下,轻轻的绽开,嫩绿的新叶羞涩的舒展,如水滴,如心状。渐渐的,叶子在长大,努力争抢着阳光,阳光无奈,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几缕斑驳的光。慢慢的,叶子之中,开出了金黄色的花,星星点点,像皇冠,又像灯笼,里面有几根细细花蕊,红色的蝉衣包裹着玉米粒大的果实。一夜风雨过,花落知多少?静静的躺在泥水中,如战场上殉难的烈士,显得凄美而壮烈。
还记得柿子树下的那只老母鸡吗?像个慈祥的母亲,领着一群毛茸茸,叽叽喳喳的小鸡,一个个金黄的羽毛,留在土地上的一串串脚印,如盛开的梅花。老母鸡不停的在泥土里啄来啄去,有些小鸡也在模仿,有些却在贪玩。啄出一个虫子,小鸡们便一窝蜂扑抢上去,老母鸡也不生气,嘎嘎叫几声,又换个地方啄。下雨了,老母鸡蹲下身子,把一个个孩子护在自己的翅膀下,这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吧。老母鸡也有发威的时候,遇到猫狗对她孩子的觊觑,它羽毛尽炸,勇往无前,一副拼命的样子,足以让对方灰溜溜的退避三舍。
听母亲说,那时的我,就喜欢坐在木制的推车里,一晌午一晌午的盯着小鸡看,高兴时还在里面跳跃,傻笑。
盛夏时节,烈日炎炎,柿子树下,那是一方清凉的世界。我们一群孩子趴在地上,画几条线格,用土疙瘩和柴火棒玩“狼吃娃”的游戏,还会丢方,那是挺复杂的游戏。可惜现在的孩子已经不会玩了,我也忘了。长大些,就下陆战棋,我记得棋盘都是我自己用心在年画的背面一笔一笔的描出,两军鏖战,杀个不亦乐乎,高明的棋手是不屑于杀敌多少,只在乎背上对方的军旗,扛回自己的大本营,让对方拱手投降。那时的柿子树下,是我们的乐园,也是蝉的乐园,夜幕降临,蝉在高歌,它们尤其喜欢合奏,“知了,知了”,响成一片。
也许地面都是土,那时的夏夜,并不热,夜深了,人们还在外面乘凉,夜风起,树叶沙沙,透过树叶,满天的星光,铺满了璀璨的银河。我真的以为天上有条宽阔的河,牛郎织女真的是隔河相望,他们一年中只能鹊桥相会一次。
听老人们讲,以前,每年的七夕节,在这一夜,村里会选出“年已及笄”的七个女孩,一个个被村里的老太太围在当中,用扇子不停的扇,问你是几仙女?不停的问,直到女孩说她是哪个仙女下凡,说自己去过蟠桃园,又问今年的雨水、收成、吉凶……。
还记得祖母在躺椅上摇着蒲扇,述说着自己的童年和她的故乡,她出生在汉中西乡的大山深处,林海茫茫,很偏僻。赶一次集,要翻山越岭,走半天,山路上常遇到一丈长的蟒蛇,盘绕在路边的大树上。家中贫寒,孩子多,母亲去世早,她吃尽了苦。十几岁便嫁到关中,受了不少罪,祖母炸的小黄鱼香辣酥脆,可惜没几个钱买鱼,我们难得品尝一次。如今,祖母去世已经三十一年了,往事如烟,却还飘在眼前。
还记得我们在树下打纸包,用两张纸,各自对折,然后十字交错,叠在一起,相互折压,便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最厉害的是用黑色的牛毛毡折成,简直是巨无霸,胳膊抡圆,以排山倒海之势砸下,能把地面的尘土掀起一尺高,自然把别人的纸包掀翻。有人凭借着这一核武器,能把我口袋的纸包刮光,那真是愿打服输,欲哭无泪呀。
也会在树下滚铁环,绕着树,拐出一个个漂亮的弧线。也会席地而坐,围成一团,打扑克,下象棋,欢笑声应该留在柿子树的记忆中吧!还记得金劳叔在树下给我理发,敲打我的头,说我脖子渠深,不好理。我何曾不是感到别扭,如上刑般难受。后来,上学了,他竟然也当上民办教师,教起了我,他的严厉要求也让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让我走的更远。可惜,他退休不久,前几年因病去世了,斯人已去,音容犹在,安息吧!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树叶先是发红,如枫叶般的美丽,尤其霜打以后,最是绚烂。随着寒风日盛,叶子变黄,慢慢枯萎,最后在风中飘落。而柿子鲜艳夺目,一串串红彤彤,如一团团的火。这时候,一家人就开始忙活了,小孩子在树下拉开一个床单,父亲站在梯子上,举着长杆,上面有铁勾,套准树枝,一拧,柿子从空而降,落在床单上,母亲取下来,一个个摘下,搁在筐子里。当树上只剩残枝败叶时,柿子树今年的使命光荣的完成了。柿子一个个的变软,于是我们每天都能享受甜到心底的口福。
我十岁时,我们搬家了,当时的村长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家的庄基地竟划在村子中央一片空地上 ,地形却与别人不同,村里的院子都是坐北朝南,而我们家却座西朝东,别别扭扭的镶嵌村庄中心,注定这不是长久之地。唉!生长在农村,千万不能把村长不当干部呀!我们搬家后,叔叔们也要扩盖房子,要挖掉两棵柿子树,于是父亲决定移栽到新家的门前。
那一天,我们在新家门口挖好了坑 ,刚从老家刨出这两棵树,大雨倾盆,湿透了我们衣服,苦了我们,对这两棵树,却是天降甘霖,以后越发的茂盛。村里开会,便常在树下进行,或你争我吵,振臂高呼,或窃窃私语,拉帮结派,一幕幕斗智斗勇的乡村戏剧轮番上演。在这棵柿子树下,见证了中国农村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拉牛散社,包产到户,是怎样的震撼,忘不了一些人脸上的迷茫,困惑,惶惶不安,当然另一些人则是兴奋,喜悦,踌躇满志。从此,村里的铃声很少响起,会很少开了,离家闯荡的人多了,柿子树下也变得冷清了。
我二十岁时候,我们的家被规划成村道,又搬家了,又把这两棵柿子树移栽到现在的家。一棵好像都死了,第二年竟然奇迹般的地复活了,生命力如此的顽强。虽然我常年在外,想家的时候,自然忘不了柿子树。一年一年,花开花落,叶荣叶枯,也许它也盼着我。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这一次,仅存的这棵柿子树也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被村里人挖去,劈成柴火,等着奉献自己的最后光和热。世上万物,有生有灭,红尘看破,不过如此,只是哪些柿子树下的记忆,还是不能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