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至清明和我生日前后,总能在梦里见到爷爷奶奶。梦里都是久远的场景,奶奶拉着风箱,爷爷坐在锅台边上悠悠地喝着酒,不时拿手抹抹额头被辣出的汗珠……梦里的我总是热泪盈眶狠狠地掐着胳膊问自己:这次不是梦了吧?
也每每是在泪流满面醒来后才意识到其实爷爷离开那么多年,家里人的心里还是有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一个曾经那么严肃那么傲慢那么精干那么强势的老头走得那样凄惶。发病住院一月,水米不进、说不了话写不了字,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用手势表达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还是在猜,却没有一个人猜得让所有人都信服。用小叔的话说这老爷子一生历事坎坷又不善沟通,留下谜一般的手势大约我们谁也猜不透了 ……
爷爷生性古板,对子女极少给好颜色。四叔至今还耿耿于怀爷爷当年是这样在人跟前说他们兄弟几个的:“我家几个吃饭行,干活不行!”即使是隔辈亲,对我们孙子辈小时候也没有多少宽容。一年级当了班长,回家去兴冲冲地炫耀,爷爷哼了一声,道:班长?我看怕是矮子里拔将军吧?你当班长怎么作榜样,是不是朝讲台上一站,说同学们,来!跟我学:呜哇,我就不干……(我小时候爱哭又倔,听了不中听的话哭,饭菜不满意哭,要求达不到满足哭,总之就是一句“就不干”深入人心,到现在叔叔们都还在学)。那时我并不懂矮子里拔将军的意思,只道是说我矮,说我好哭,心里大不满。于是就跟他吵,两个姑姑总是说这老头子重男轻女,就教唆我对付这老头每每把他气得鼻子冒烟又无可奈何。他就说,早知道你长大是这样一个吵嘴精,你那刚出生时我就不救你了。(这里我要插一段很长的话,妈妈生我时难产,爸爸上班不在家。那天狂风骤雨,村里几个壮汉抬着担架把妈妈送去七里塘医院,医院却不肯接收,一辈子不肯说假话的爷爷冒充七里塘医院的名义给省立医院打的求助电话,医院这才来车把妈妈接去医院。出生时,已不会哭了,头上因为耽搁太久还夹出个鸡蛋大的包。医生不无遗憾地说:是个女孩,头上还有个大包,要打针消包,这个针很贵。爷爷说:罢罢罢,甭管猫儿狗儿的,大小都平安就好,打针!)许多年后,爷爷每提到这事,我仍是嘴硬:“你肯定以为是个孙子,要知道是孙女谁知道你救不救呢?”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妈妈买了些糖果,从不吃零食的爷爷拿了个糖放进嘴里边吃边说,这个糖我要尝一尝,尝完了糖对着录取通知书就老泪纵横了,两个姑姑就在边上使坏问我:你知道老爷子为啥哭了吗?他是在难过这考上的咋是孙女而不是我那宝贝孙子呢?爷爷这时却也不生气,擦擦眼睛对着通知书看了又看。在家里摆升学宴那天,爷爷请来了当年抬担架的几个人,说是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要好好敬他们一杯…..
这老头古怪固执的紧,一辈子不拿人家一根线不喝人一口水,这人家也包括自己的子女。一次去姑姑家拿东西,死活不吃饭说是吃过了,姑姑勉强不了,就随他去了。转身下楼,就在楼下烧饼摊买烧饼,不巧又被邻居看到说去姑姑那里,这事姑姑生气了好多年。大家心里都想,有天你老了动不了了,还能这么倔吗?没想到,许多年后,爷爷从发病住院到去世一个多月,真真是滴水未进,靠输液维持,这个倔老头终究还是倔到最后。
家人都说,爷爷这辈子活到老穷到老,都是因为这个“倔”字。他在食品厂时其实有一次当“官”的机会,但他不肯摧眉折腰,一句“我不当官,共产党的饭能吃,国民党的饭也能吃”让他差点被打成反派,吃尽苦头,还被罚去舒城和合肥之间拉板车来回。多年后,他当年的那些师弟们做了这个“长”那个“长”,而他退休后就在村里修桥补路,帮人家做灶补锅,仍是不喝人家一口水不拿一分钱。
爷爷天生是个能工巧匠,在我的记忆力他除了不会做农活,几乎无所不能,而且只要出手就一定做得比人家的讲究精致,这一点爸爸叔叔他们几个都没有遗传到。村里人的锹靶锄头,使的不顺手了,就来求他帮忙。爷爷一般不愿搭理人家,活做得好也就意味着耗时耗力,他每天在家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地忙不停歇,有人在家里一磨就是老久,这老头就皱着眉头骂人家:人都不睬你了,还不识趣?人家就讪笑着走了,东西丢在这里,过几天陪着笑来取,一定是帮他做得漂漂亮亮的了。村里人都只道这老姑爷人就是口硬心软,给他骂了也不计较。爷爷倒也不是多热心助人,只是他每天傍晚坐在村头场地上喝茶那最惬意的时光里,他总不愿看到人家扛着歪瓜裂枣的工具从他跟前经过。用他的话说,那些他“睁不得眼睛的东西”在他眼前晃大约是种煎熬吧。既然修修补补,免不得就要用上些零零碎碎的小部件,螺丝垫片砂纸胶带以及其它各种奇奇怪怪的配件。这些有的是他自己买的,更多的是他在上下集的路上捡来的。爷爷老式的架子床下都被这些没人瞧得上的破烂塞得满满当当的。给人家修东西的零配件不顺手时,都能急得一头热汗,就会看到他一头钻到那大床肚底下去,扒拉半天后掏出个小玩意来,喜滋滋地连声说道:这个好这个好。家里每隔一天逢一次集,爷爷每集必逛。不知道说这老头退休工人有钱天天赶集,知道的都晓得这老头猫着腰眯着眼在集上专捡下市的便宜货。那些年虽然都已经分家另起炉灶了,到中午饭菜都要上桌的点爷爷还是经常在那屋喊我们去他那分他扛回来的下市菜,有时是条刚死的鱼有时是过了季但还没有变味的咸鸭,我们欢天喜地地拎回来,中午却也不吃,仍旧扛着碗去吃奶奶烧好的菜,爷爷总是说:“多夹点多夹点,菜我不要了。”那时候通常他还在喝酒,没有开始吃饭,我们利落地把菜盘清了之后并想不到他后来是不是吃的白饭。
不忙的时候,爷爷就捧着杯茶眯着眼听新闻,心情好的时候也和来串门的邻居们聊聊,数古论今,也给我们传道解惑。到了饭点,就挪到饭桌旁,拎出酒瓶来,悠悠地喝起来。菜咸一分皱眉淡一分也皱眉,奶奶盛的饭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都知道这倔老头讲究多难伺候,没人能想到许多年后,当奶奶中风卧床不起时他能白天一日三餐夜里端屎端尿费心照料。奶奶出院后,爷爷拒绝了子女们要轮流照料的提议,一人揽下了所有照顾奶奶的活。给奶奶买了专用的躺椅,自制了坐便器,打了一个超长超宽的板凳做奶奶的饭桌。奶奶那时只能在床上或躺椅上躺着,躺椅前拦着大板凳防止她摔倒。一辈子没有做过饭,那时竟也奇迹般地把饭菜做得像模像样,做好后就端到长板凳上,看着奶奶先吃,天冷怕凉了,就喂奶奶吃。唯一没有拒绝子女照料的,大约也就是妈妈婶婶们给奶奶理理发剪剪指甲洗晒床单和姑姑她们隔断时间就给带给奶奶的衣物零食和菜。这样一过就是三年,直到他自己倒下的那天。小时候总是嫌他每天早上起来的时事点评扰了我好梦,就发牢骚说这老头真讨厌,每天早上像大公鸡似的叫叫叫。爷爷就笑着说:等我进了火葬厂就吵不到你咯!如今,这大公鸡似的吵吵吵的画面只有梦里才有了。
12年过去了,爷爷,你不在的这些年家里有了好些变化。你曾说过要是家里能通公交你就把公交扛着走,现在不仅有公交,地铁也在建了。你最爱逛的磨店集盖了长排白墙黑瓦的徽派店面,热闹非常,不过老街还在,下市的菜仍旧是有人卖力吆喝仍旧是十分便宜。你有了4个重孙,全是光头,都说这要是老爷子在世看到这些小家伙们不知道多开心。家人都好好的,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