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南榆导演的水平太差劲了,新片的预告片都烂得没法看。”

      他坐在偌大的客厅角落里,整个人怀抱双膝陷入柔软的真皮沙发中,双眼呆滞地盯着手机上微博主页上网友对即将上映新片的评价,液晶显示屏上清晰地显示出一行细小如蚂蚁的黑字,字字如锋利的刀刃,直插他不堪重负的神经。不知何时他已经养成了下意识看网友留言的习惯,却又在每一次遭到打击后心痛到无法自拔,麻木地经受一次次钝痛。观众的好评正逐日下降,如果再这样下去,票房离跌破最低纪录不远了。

      他把手伸向茶几上的烟盒,精致的白色包装上印着烫金的外文,一看就是不菲的奢侈品。他抽出一根,娴熟地夹在两指之间,另一只手掏出ZIPPO打火机,点燃的烟卷上升腾起一股青白色的烟,盘旋弥漫着一股烟草和薄荷混合的奇妙香气。他微微埋下头,双唇靠在烟嘴处深深吸了一口,肺里顿时充满清新凛冽的空气,有种清爽的感觉。他盯着手中的烟微微出神,回忆仿佛抬手可摘。他还记得她用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望着他,说,她最喜欢吸薄荷烟的男人。南榆清楚地记得他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用“吸烟有害健康”来拒绝。此时的他却坐在沙发上盯着袅袅升起的烟,自嘲地笑笑,心想自己真是老了,像老头老太一样怀念往事,像活在回忆里的困兽。

      烟雾缭绕的宁静终于被手机来电打破。清晰的D大调卡农钢琴曲从手机上流淌出来,高品质的音乐流畅得丝绸般顺滑。他右手托着手机,左手在桌上打出节奏,仿佛在享受接通电话片刻前的宁静。可惜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音乐——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怒吼:“你怎么回事?每次打电话都半天才接,你到现在还慢慢悠悠,难道不知道你面临着什么吗?就拿你的新片来说,票房下降了近百分之十,见面会也被取消了,累计讨论度还没有一个新手拍的电影热度高,你到底想干什么?当初你以天才青年导演的名气进来,可别让公司提前断约!”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啪”,随即便响起了“嘟嘟”的忙音。他手上的烟燃尽了。

      南榆在午夜时分惊醒,宽敞且一丝不染的大床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惬意,反而是僵硬的后背传来一阵一阵的酸痛,空荡荡的胃里翻江倒海,像被绞干一样。他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拉开电冰箱的双开门,指尖触到一丝速冻食品的冷意,又迅速缩了回去。脑海中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想起以前半夜时总能在冰箱里找到她做好的虽然也不怎么好吃的煎蛋卷,而现在却只能天天靠速冻食品度日,记忆又一点点痛苦地消融,胃里一阵抽搐,毫无睡意。他又想起刚出名时在新家里开了场新片庆祝趴,当时有个年轻的女演员别有用心地问他:“这么大的房间自己一个人住不会孤单吗?”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很有礼貌地回答说“不会”,现在想来却想收回这句话了。

      很孤单啊,长夜漫漫的孤单。

      东边的天开始破晓。


      天渐渐亮起来,秋日的朝阳悄悄点燃了灰色的天空。

      她从梦中醒来,揉了揉伏在桌上时间过长的脖子,胳膊边的电话“叮”地发出了一响。她抬起一看,上面的发件人“丈夫”二字直戳双眼,灼得她一阵烦躁不安。点开来,是一行小字:对不起,舒堇,今天中午从工作室回来好不好?买了你爱吃的,等你。

      她没有回复,而是拾起昨夜扔在桌上的铅笔,随意在素描本上翻出一片空白,开始涂涂画画,映在纸上的是一个人的侧脸,轮廓分明的线条,一对深邃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还有抿起的双唇,和脑海中的一模一样。她微微回神,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又急匆匆地扯掉这一页,竟无其他灵感。又是一阵烦躁,一个甩手铅笔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滚动着渐渐停下,笔身涂有的红漆剥落了几片。

      她扫视着堆的乱糟糟的工作台,慢悠悠地定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对白色的耳机,陶瓷机身,润滑冰凉的质感,用的时间久了,微微泛黄,像发黄发脆的旧时光。她摩挲着耳机,染上自己的温度,把头靠在椅背上,回忆如泉涌。“一对耳机有两只,两个人听一首歌。”她记得自己卖它时如是说。听歌的另一个人不见了。

        耳机上的字还依稀可见。她抚摸着左边一只上的“left”喃喃自语,left,意思到底是“去”还是“留”?她不禁咬了一下嘴唇,悄悄骂自己没骨气,既然选择忘记怎么又去回忆这些陈年旧事。又忍不住想起前些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那个综艺节目,她明知道南榆为了宣传新片也作为嘉宾,还是鬼使神差地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笑。她记得在节目上南榆穿了纯白的毛衣和黑色的牛仔裤,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整个人显得格外瘦削。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做游戏,输了的人要接受惩罚,他有些放不开,“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很快就败下阵,网友同时在互动区嗤之以鼻,看得她有些心酸。后来为了“赎罪”,他抱着吉他清唱一曲,让那些刚刚不顾一屑的网友大吃一惊。她坐在沙发上别过头滴下几滴眼泪,曾经只唱给她听的歌受到大家的赞赏,多好。

      思绪又飞到更远的地方,那个遥远的江南小镇,她被缠绵在病榻已多年的父亲召回家乡,看着父亲往昔神采奕奕的双眼里的光彩一点点消逝,她心中重新回到新生活的希望之火也一点点熄灭,一点点地被锁在父亲身边。临终前父亲的眼睛格外的亮,散发着不一样的色彩,又带着不舍和牵挂:“囡啊,那小子一穷二白,还,还没有稳定的工作,到处乱窜,你跟着他……是要受苦的。爹啊,不想让你过的不好,你还是找个可靠点的吧,就当是爹求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爹把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凝聚在手心里,用尽生命最后一刻捏碎了她的SIM卡。她没有再去补办电话卡,因为不想愚弄单纯的父亲,也有愧于南榆,她就想这样消失。

      她叹了口气,放下拖着脑袋的手肘,把手机挪到面前,指尖在上面飞速敲出一条短信:今晚回去,顺便带女儿去看场电影。

      越挣扎,生活的水藻只会捆得更紧。


      南榆导演的新片首映发布将在10月28日晚上7:00准时开始,敬请期待。

      南榆带着墨镜走过长长的地铁站,旁边的LED广告屏上显示的这句话让他哑然失笑。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他却一心想躲开镁光灯的注视,厌倦顺应市场而拍出的烂片,他悲哀地走向地铁二号线,竟无一人像八卦新闻中天天播报的一样,有某某人追着尖叫,而是连一人认出来自己都没有。心中自嘲。

     

      “我的他,有一双颀长的手,弹起钢琴来双手像在琴键上翻飞的蝴蝶。

      他是我遇到的天才钢琴家,对,the best.

      指上永远戴着细银戒指,像停驻在指缝间的柔情。”


      南榆站在拍摄地点里,眉头又揪了起来。最近接到一个婚戒定制的广告,报酬很丰厚,让他一边厌恶自己屈服于滥俗的广告剧情,一边无奈地接下任务,却总也找不到灵感。“把第二句再来一遍,要……感情再充沛一点。”他稍稍有点失去耐心。

      女演员毕竟是个新出道的新人,耍起脾气,一双凤眼一瞪,语调里都是冷嘲热讽:“导演,这都是第六遍了……要不你来演示一下?”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挥挥手示意众人休息。片场里的气氛很快轻松下来,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闹,可能是因为他刚刚太严肃,竟始终没人来和他寒暄。他想这样也好自己一个人清静清静,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看着水痕慢慢从脸上划过,在池子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洼,心也慢慢沉静。掏出手机,上面显示出时间已是6:00。他疲倦地起身,把手机又握紧了些,翻到通讯录里尘封多年的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林舒堇。几次握住手机,又几次放下,那句“不要再联系了,对不起”还在耳边回响。短信记录上清一色地靠右排列,无一石沉大海。他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几经波折打听到新的电话号码,却失去了重拨的勇气。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发送”键,抱着渺茫的希望祈祷小小的箭头可以到达目的地。他下定决心,如果连一条回信也收不到,就死心吧。屏幕上显示出短信已送达:两星期后的见面会,来看好吗?

      不出意外的渺无音信。

      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手机,是一眼望穿的空白。然后,关机,上场。在一群穿着西装礼服、淡妆浓抹的男女中簇拥着上台,长枪短炮接连不断的问候,让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就像一个被操纵的木偶,在舞台上表演着迎合他人的嬉笑怒骂,在时代的操控下苟延残喘,博取一点可怜的立锥之地。在社会的棋盘上谁是纵横捭阖的高手,谁就多一分不被腐蚀的希望。

      暗无天日。


      好的电影是时代的缩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她喜欢触摸荧幕略带粗糙的感觉,喜欢欣赏光束利用丁达尔效应穿透影院浑浊闷热的空气映到观众面前,喜欢留意人们观影时的表情或喜或惊,喜欢见到某个大叔大妈因打电话时无法抑制的大吼大叫而收到白眼。

      身旁的女儿因无法习惯黑暗的环境,一双大眼圆睁,紧紧咬住下嘴唇,小脸憋的通红。她生怕女儿会哭出来,只好弯下身子去安慰:“别害怕,等会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作为一个不怎么符合温柔贤惠家庭主妇标准的母亲,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出哄孩子的唯一方法。当她意识到油腻的爆米花和饱含反式脂肪酸的膨化食品带来的影响时,小女孩已经在家里的卫生间里呕吐不止。当看到孩子脸上的泪痕斑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身艺术气息,终究还是被世俗打败。拉长时间,父母那一辈的知识分子也如今成为各色人等,在饭局上吃喝玩乐,大腹便便的样子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也曾在恢复高考后穿过树木葱葱的大学校园,怀抱几本小说高谈阔论。

      她拿住毛巾擦去女孩吐出的秽物。哪里有什么长存的浪漫,自己可能成为一个上午在画室执笔创作的画家,中午就是一个顶着烈日出去在菜场讨价还价的妇女,午夜里则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乱发蓬蓬,皱纹条条,可能还留着亮晶晶的口涎。是败给了时间和生存的需求,沾一身再也洗刷不掉的烟火气。

      她拾起换下来的衣服,用已生出茧子的白净的手指搓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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