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今天是我的生日。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家里变得很安静——爸爸没有像往常一样摔酒瓶子,妈妈也没有破口大骂,和爸爸争吵。他们傍晚进了卧室,再没出来过。
家里出奇的安静。
已经很晚了,天下起了大雨,密集的雨点打击着破旧的屋顶,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碎的玻璃窗在雨夜里随风转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想到了熟睡中的恶魔摩擦着的牙齿。我还是和平时一样,盯着比拳头稍大一点的黑白电视机,里面放映着我看了无数遍的动画片。对于这个生日,我没有期待,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从记事起我的父母就没有给我庆祝过一次生日。蛋糕,聚会什么的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遥远,那都是别的小孩子才拥有的东西,而我,只要有一个安静的夜晚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今天有所不同。
“迈克,”是妈妈的声音,“快来看看我们为你准备了什么!”
我追随着声源来到厨房。
“surprise!”
我刚进门,便被父母的欢呼声淹没。爸爸走过来用他粗壮的臂膀将我抱起,他那脏兮兮的棕褐色衬衫散发的酒味和汗味让我头晕目眩,他轻轻将我放到了餐桌前的椅子上。“小鬼头,生日快乐!”他说,摸了摸我的头,拿起桌上的酒瓶到桌子对面,坐下后还对我挤了挤眼。
我不喜欢家里的厨房,有很多地方漏雨了。雨水一滴滴地打在堆积如山的充满油污的盘子上和发霉的木桌上,也打在地面上无处不在的空酒瓶子上发出各种不协调的滴答声,犹如夜晚的老巫婆在轻声呢喃。妈妈将一个大盘子放到我面前的桌上,里面装着三块薄薄的三明治,每块上都插着两根燃烧着的红蜡烛。“生日快乐。”她说,然后用她那干裂的嘴唇吻了吻我的脸颊。
“这不是蛋糕。”我说。
“别挑三拣四的。”爸爸说话时,他左脸上从嘴角到耳根的伤疤就会蠕动,像是一条在爬行的蜈蚣,“你知道我们家并不富裕。”
“快许愿吧!”妈妈接过话,微笑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妈妈好久都没笑过了,尽管她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以及乱得蓬草的头发显示出她非常的疲惫,但她的笑还是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眼前的温馨景象,让我措手不及。该不会是梦吧!我双手合十,在那跳动着的六个小火苗前闭上了双眼。
如果这是梦,请不要让我醒来!
我睁开眼,看到妈妈竟然在流泪,我从未在人脸上见到过那么复杂的表情,她的五官扭成一团,像是哭诉,又像是哀叹,或者更准确一点——是绝望。我之前也经常见妈妈哭,我知道我无力安慰,便看向了爸爸,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除了向妈妈索要买酒钱失败时的那一声“婊子”之外,他对妈妈一向不闻不问。
我转过头看着桌子上的六个小火苗,一时间竟不舍吹灭,我无理由地担心着眼前的宁静和美好会与被我即将吹灭的那六个跳动着的小生命一样,化为泡影。
我吹灭蜡烛,还好眼前的美好并没有消失。我们吃起三明治来。
“嗨,小鬼头!”爸爸咽下一大口三明治,“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礼物,不过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拿到,你愿意去吗?”
你一定能想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过生日派对的人来说,礼物多么具有吸引力。
“我要去!”我几乎快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我们快走吧!”没等我吃完,爸爸便拉着我和妈妈往门外走去。
我们冒着雨,走到了家里的吉普车前。那是一辆很破旧的车——前灯只有一个还能亮,雨刷也没有了,甚至连保险杠也脱落了。爸爸驾车,妈妈坐进了副驾驶。我走到右边的后车门前,那门上的玻璃碎了,是爸爸用酒瓶打碎的——他喝醉了总爱摔酒瓶子。我打开车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让我恶心。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座位——后车只有一个座位,其它的都被妈妈卸了——她说我们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座位摆在那儿是“资源浪费”。同时我还必须小心被车上大大小小的空酒瓶子绊倒或者被碎掉的玻璃划伤。终于,我坐到了座位上
爸爸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发出沉闷的轰隆声驶进了漆黑的雨夜里。
雨下得更大了。每一次闪电到来时,车窗外的雨珠清晰可见,像是一串串由透明细线吊着的白色吊坠,我陶醉地欣赏完雨夜的装扮,然后紧紧捂住耳朵,蜷着身子等待着那一声炸裂头皮的巨响过去。
我们穿过城镇,走上了一条泥泞的道路,在这条路的第三个路口,我们很平常地拐进了那一条老旧的公路。
拐进了注定要成为我一辈子噩梦的47号公路。
雨下得更大了!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哪个雷属于哪道闪电了!这个时候,家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看着那些在雷声中颤抖的无家可归的小生灵们,我为自己能跟父母在一起而感到无比幸运。
然而,他们却开始争吵起来!
“什么?又输了!你这个疯女人!”是爸爸的声音,“上次你把家里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车上的座位都没能幸免,这次你还想用什么抵债,四个轮胎?还是说你准备去卖身?我真后悔上次没把你的手给剁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妈说,“一个成天只知道喝酒的臭男人,你迟早被酒给淹死!”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紧紧地闭上双眼,死死地捂住耳朵,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慢吞吞地流逝。没过多久,车里静了下来——一种让人不安的安静,仿佛暴风雨的前夕。
离开城镇已经很远了,伴随着吉普车的前进,不断有高大的黑影从我的车窗前掠过——我们正穿过丛林。47号公路是为了运输修建新型高速公路的材料而修建的,加之大部分路段经过林地,道路起伏不平,在新公路修建好之后就很少有车辆在这条公路上行驶了。今天也不例外,自从进入47号公路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车辆。我能想象我们破旧的车子闪着唯一的前灯在暴雨中前进的情形,就像一只逃窜的独眼老鼠,而路边那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就好像来自地狱的士兵,随时准备将这只无助的老鼠撕个粉碎。
“迈克,我想你该补充点维生素了。”妈妈说。电光闪过,我看到她的手里递过来一颗白色的药片。
在雷声中,我接过药片,放到嘴里,在我的记忆里,维生素没有这么大片也没这么苦。不过无所谓了,我习惯性地拿出我放在座位下的水,咽了下去。
在后来的旅途中,我一直回忆着这一天的点滴,罕见的生日,礼物,维生素片。他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他们真的改变了?他们真的如我所祈求的那样,开始关心我了吗?还是,这一切都是梦?就这么想着,我感觉越来越困,到最后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了?”妈妈问。
“十二点四十七。”爸爸回答。
十二点四十七,这后来成了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一串数字。
可惜现在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我只是在充满雷鸣的雨夜里,在破旧的吉普车上,怀揣着对爱的无限渴望,渐渐困乏。
车停了。也许是目的地到了吧,爸妈下车一定是给我找那特别的礼物去了。我很想下车去瞧瞧,但此时浓浓的睡意已经完全将我吞噬,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在一切都沉入无意识的黑暗前,我听到了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前面有人!
车祸
我是在救护车里醒来的。
当我醒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我们的车在暴雨中偏离公路,冲进树林,撞上了一棵大树,我的父母在救援人员赶到前就已经毙命。
车中只有我一人生还,而且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