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先生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看了半个多月了还没看完。不是不想看,也不是看不下去。恰恰相反,是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总觉得看完没有什么比《罗生门》值得可看的。
事实确实如此,芥川先生英年早逝,作品不多。但是每篇作品都值得读者多次品读,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深刻。或者说见仁见智,各有其说,各有其理,后人反复揣摩,这才是一部作品的伟大所在。
自认为自己的阅读理解水平不高,看一遍有时不知所云,有时只是看到字面的浅层次表达,所以往往会仔细读第二遍、第三遍......一遍遍才能参透其中的真谛。
同时文章的取材往往普通常见,只言片语中,抒发一点自己的观点,留给读者自由发挥。可见作者写作水平之高,这才称得上好文章。
今天想分享一下其中一篇短篇——《火男面具》
日本江户时代,在一个春光明媚樱花绽放的日子里,京都吾妻桥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桥下,或者孤零零,或者成双成对经过各式各样的赏花船。
这时,又有一艘船从桥底钻过来,也是赏花的驳船。
“瞧呀,跳舞了!”—船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带着火男面具,正在幡幛下胡乱跳着舞。看起来醉酒了似的,跳的张牙舞爪,毫无章法。
桥上的观众哄笑起来。
这时,刚刚驶过的小汽船激起了横波。驳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好像一下子吃不住劲,一眨眼的工夫,穿着棉毛裤的两脚朝天,倒栽葱滚落到驳船的篷子里了。
桥上的观众又哄然大笑起来。
这下子大概把篷子里的三弦给砸断了,大家都慌了神。
一直在伴奏的乐队也一声不响了,光听见人们在吵吵嚷嚷。总之,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混乱局面。
过一会儿,驳船不知怎地突然向左掉转船头,朝着与樱花方向相反的山宿河岸驶去。
十分钟之后,戴火男面具的人暴亡的消息就传到桥上观众的耳里了。第二天的报纸的“琐闻集锦”栏刊载得更详细一些。据说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患的是脑溢血。
平吉这个人是圆脸盘,头发略秃,眼角上有细碎的皱纹。他有那么一种滑稽劲头,待人一向谦恭和蔼。他的嗜好只是喝酒,酒后倒不怎么闹。不过,有个毛病,喝醉了准跳滑稽舞。
平吉喝酒,并不仅仅是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从心理上来说,他也非喝不可。因为一喝酒,胆子就壮起来,不知怎地总觉得对谁也不必客气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谁都不会责怪他。平吉对这一点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无论是跳舞还是过后睡着的事,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回忆当时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做了比较,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同一个人。那么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平吉呢?连他也搞不大清楚。
除酒后跳舞之外,平吉平时清醒的时候有一大爱好就是扯谎。当他扯谎的时候,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扯谎。当然,已经说出去之后,他也会发觉那是个谎。正在说的时候,却完全来不及考虑后果。
平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瞎话。但只要跟人说着话儿,谎言就自然而然地会冲口而出。他却并不因此而感到苦恼,也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情。他每天还是大大咧咧地扯谎。
他讲的许多关于自己的奇闻轶事大多是瞎编的,要是从人们所知道的平吉的一生中抽掉这些谎话,肯定是什么也剩不下了。
前面已经说过,跳着跳着,他就滚到驳船的篷子里死了。船里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这时,火男面具后面发出了低微得说不上是呼吸还是说话的声音:“把面……面具摘了……面具。”接着有人用发颤的手替平吉摘掉了手巾和面具。
然而火男面具下面的脸,已经不是平吉平时的脸了。鼻梁塌了,嘴唇变了色,苍白的脸上淌着黏汗。乍一看,谁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和蔼可亲、喜欢打趣、说话娓娓动听的平吉。
完全没有变的只是那个噘着嘴的火男面具,它被撂在船舱里的红毯子上,以滑稽的表情安详地仰望着平吉的脸。
看完这个短篇,一开始我觉得这个故事太普通了,这样的猝死例子就在我们身边,这样的酒鬼我们身边也有很多,至于整天满嘴跑火车的人更多了。这些人不过是众生相中的某种相。见到这些人我会敬而远之,避之不及的。
只是觉得他们单纯地爱喝酒,不思进取,沉迷酒精麻痹自己,逃避责任。
只是单纯地吹嘘自己,虚荣心爆表,有表演型人格障碍。
从来没去思考过这些想象背后的原因。平吉为什么爱喝酒且戒不了酒?因为一喝酒,胆子就壮起来,不知怎地总觉得对谁也不必客气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谁都不会责怪他。
为什么“不必客气了?”为什么“谁都不会责怪他?”那么谁要他卑躬屈膝地客气?谁要刁难地责怪他?可见平吉的社会地位比较低,或者所做所为常常不能使人满意。平时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所以常常会喝酒耍疯地放飞自我。谁会跟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呢。醉酒后那个坦然的平吉才真正自己想做的平吉。
“耶努斯神(罗马神话里的两面神,掌管日出和日落)有两个脑袋。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脑袋。平吉也是这样。”
到底是清醒的时候那个对人客气、把自己的压抑隐藏起来、努力装作和善的吉平是真的,还是那个醉酒后跳大神般的吉平是真的呢?
再说,吉平另一个毛病——清醒的时候爱扯谎。最后扯谎到信手拈来炉火纯青的地步。自己都分不清是实话还是谎话。这是说谎的最高境界,把自己都能骗了,且对自己说的谎话深信不疑。
现实生活中,能把谎话说道这种境界的人,往往是诈骗界的高手,因为达到这种境界,人的神情、动作、语言、心理活动高度统一,肉眼是看不出破绽的,估计测谎仪也很难测出来。
这种可悲的现象是怎么产生的?“要是从人们所知道的平吉的一生中抽掉这些谎话,肯定是什么也剩不下了。”
以此看来,吉平是多么渴望在别人的生活中泛出点水花,激起点涟漪也行啊!他的存在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公正地对待、甚至重视。不用客气地对别人,也不用怕别人的责怪,所以才去扯谎逗别人取乐,以此得到别人的肯定重视。因为抽掉这些谎话,他害怕什么也剩不下了。
清醒的时候,也用谎言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清醒的时候也是用醉酒把自己包裹起来,维持自己的那点体面。只是让别人不跟醉酒的疯子计较。
可怜的吉平,直到死后。
“然而火男面具下面的脸,已经不是平吉平时的脸了。鼻梁塌了,嘴唇变了色,苍白的脸上淌着黏汗。乍一看,谁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和蔼可亲、喜欢打趣、说话娓娓动听的平吉。”
死后,他才不得不卸掉自己身上的面具。露出那副“鼻梁塌了,嘴唇变了色,苍白的脸上淌着黏汗”狼狈但真实的样子。
死后,他才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不用活在别人的眼里,不用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活着。
死后,不用再醉酒麻痹自己,也不用再扯谎欺骗别人。
虽然面具后的平吉丑陋、狼狈、不值一提,仿佛世间的一粒微尘,死后谁也记不得他,但至少他得到了解脱。
“没有变的只是那个噘着嘴的火男面具,它被撂在船舱里的红毯子上,以滑稽的表情安详地仰望着平吉的脸。”
这话是对人的讽刺,火男面具才是真正永恒不变的,代表着虚假的面具在虚伪的人面前反而最真实了。
那行走在人间脚步匆匆的人呢?反而他们虽然裸露着真实的脸,但是却戴着无形的面具或强颜欢笑、或哗众取宠、或阿谀逢迎、或见风使舵、或笑里藏刀地游戏人间。
倒是那真正的火男面具以滑稽的表情安详地仰望着这些“平吉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