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民俗,要像菜园子里的油菜花
花是美的。仕女图中美人头上的簪花很美,但它藏在卷轴里,更闻不到花香,是一种挂在墙上的美;十里春风携花香而来,可我不能盛赞,这不知名的花儿我连名字都叫不出,风过去,只留下余味和怅失;藏在我心中最美的花儿,是我家菜园子里的油菜花,我可以看到它的烂漫,闻到它的沁香,我还可以向所有人夸赞:“瞧,这就是油菜花,它这么美,是属于我家乡的花!”
——题记
在刚开始调查到吊锅习俗这个非遗时,我是很兴奋的,像是偶遇了小时候要好的玩伴,扶脸听他讲自己有趣的故事。
如此巧,我去年过年才去吃过吊锅:爷爷奶奶结婚纪念日,叔叔提要去外边儿吃,说罗田有家吊锅店很好吃。所以大晚上,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一个圆桌,中间吊着一口锅,下边火炉烧着,是自助式的,中间的菜和肉煮得爆爆跳,一圈还烤着肉片,香气四溢。一家人都烤得红上了脸,一边吃着,一边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儿,真是美滋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滋味,一是香,是真的好吃;二是热闹暖和,适合一家人或者一堆朋友在冬天边聊天儿边吃。
兴奋过后,我感到很可惜。我在那次吃吊锅之前,我都不知道吊锅是什么,居然不知道有个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在我的身边;我在这次调查之前,我也不知道吊锅居然是一种非遗,有这么多故事和文化,我当时仅仅把它当成一种口头滋味,真是可惜。
其实回想起来,可惜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一件可惜的是,当走进农村,农村变空了。大多数的家门都落着锁,基本上只有老人和孩子在村子里。平日里孩子上了学,老人们聚在大队里打麻将,村子里就变得很安静,只听得到麻雀叫声,看得到有一两个老人在大门口摇着蒲扇发着呆。大批的农村青壮年离开世世辈辈生活的土地,到远方的农村打工。最开始只是只身前去,在城市站住脚就把父母子女都迁过去,只在过年回乡,或者几年都不回来。
农村变空了,传统的手工业也就衰落了。听奶奶说,以前有很多农村小作坊,后来都不见了;我也记得,在我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做豆糕,家里处处架着竹篙,竹篙上晾着一片一片的豆糕,想吃了,央着奶奶趁热取下一片,裹着红糖吃,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可这些,我家已经有好多年不做了,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农村基本只有老人会了,老人也越来越老,自古以来的乡村文化及风土民情也将面临消失的危机。
第二件可惜的是,家乡的民俗文化,如同风中的花香,朦朦胧胧觉得香,深深切切觉得不可割舍,却难以说出它的美。
我问过家里老人,小时候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爷爷笑:“当时整天饿肚子,文化大革命时候光顾着赚工分了,浠水嘛百事无的!”在爷爷的嘴里,过去的家乡像个穷乡僻壤,除了穷和饥肠辘辘的肚子,啥也没有。但我依稀记得不是这样的,我总会记得爷爷烧饭时嘴里哼着的戏腔,总会记得奶奶会纳好看的棉鞋、会做好吃的各种糕点,总会记得爷爷嘴中“三两肉,几两粉子,一碗包面,赛过神仙!”是何等自足而快意。这些里面一定有些什么。
我再问家中父辈,他们大多少年离家,北漂在外。他们谈记忆,谈小时候去河里捞鱼,谈小时候大人们的鬼故事多吓人,谈路旁的野栗子和山上的柴;他们谈思念,对家乡的思念,是大片大片的金色油菜花,是一百碗混沌都比不上的一碗包面,是最普通的鱼丸子和软萩粑。可当我问:“有文化吗?”“没有……”
我很失望。
我开始怀疑,我的家乡不会真的什么都没有吧。我不甘心,我去网上找。我搜索“浠水历史”:浠水设县,始于南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公元448年),名为“希水”,迄今已有1562年,称得上一句千年古县。出土过多处东周遗址,出现过文武状元,也出了闻一多和革命烈士,也称得上一句文化底蕴深厚。
我再搜“浠水习俗”,发现了一篇文章和一个人:邹又新和他的大别山民俗博物馆。
最开始是因为父母的一句话,父母却不愿意离开农村老家和他同住,因为离不开那些用了一辈子的犁、耙、箩、筐。所以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走遍大别山地区30多个县市,耗巨资收集民俗器具多达2万余件,小邹变成了老邹。他有一个单纯的心愿:“宁愿耗尽积蓄,也要留住大别山文化的根。”我找到许多那些“根”的照片:没有鲜亮的颜色,所有的东西都是最朴实的颜色——接近土的颜色。从清末的木油榨,到解放初的竹砻子、犁、耙……这些都是最简单最常见的农耕和生活器具。
我有些领悟到了。这些器具都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农耕工具,在我眼里,是家里挂在墙上落灰的泥土颜色的装饰;在我的爷辈和父辈眼里,是讨生活的工具。谁会把它们当做文化的珍贵印记?又有谁能把它们当成珍宝好好保护留存?
可是在他人眼中,那又的确是一种珍宝。2010年9月,中国文化报原社长马畏安先生一家三口来到邹又新收藏民俗器物的旧礼堂里,饶有兴致的欣赏了3个多小时,不住的赞叹:“了不起,了不起!”2017年5月,3名来自浙江温州的民俗爱好者看到馆内横卧的两具木油榨,顿时大呼:“没想到大别山民俗历史如此悠久!”2010年9月,湖北省文物局批准设立大别山民俗博物馆,这是全国唯一一个以“大别山”命名,也是大别山地区同类馆藏量最大、种类最全的博物馆。
2013年,一条公路规划让该馆的发展项目被迫中断。
2020年,连绵的暴雨让馆内瓦破梁倾,藏品面临毁坏风险。
邹又新的存在让这些器物得以暂时保存,两百余人的捐款让大别山民俗博物馆得以雨后修缮。可之后呢,大别山民俗博物馆前途何在?“我的民俗文化梦到底能守多久啊?”邹又新的感叹引发深思。
我又感到痛心。
我们富有珍宝,却并不将其视为珍宝,更不知道要去保存,如何保存这些珍宝。问题随之而来:
这些珍宝对于农村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最重要的是,该怎么保存这些珍宝呢?
意味着什么?
若由专家们说,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的根本,所以重要。但一辈子在泥里趟的农民很难真切感受到这些,就像藏在卷轴里仕女头上的簪花,确实美丽,却没那么真实。
若由我爷爷奶奶说,这是最穷苦时候讨生活的活计罢了。问题就在这里。爷爷奶奶不愿离开农村老家,说离不开陪了一辈子的田地菜园犁耙鸡鸭;父辈母辈提起童年回忆总是如数家珍,每年为了在家过个把星期的年来回奔波,仍乐滋滋地吃着最普通的包面菜薹,畅想着老了要叶落归根。我们这群过年放着烟花的孩子也会跑着跑着脚步慢了下来,渐渐觉得人变少了,过年没有味道了,怅然所失。大家都记得爱得这些珍宝,只是闻到花香时道不出花的名字,花香被风吹散后,所有人,所有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的雾,所有人都会觉得心里有一块,是空着的。
空着的是什么?是记忆。
一件半劈开的毛竹筒做的工具,干什么用的?任年轻人想破头想不出谜底,最后老人揭开谜底,这是旧时候人们进山时用来警示野兽的东西,走几步,晃一晃,发出的声响能将野兽惊走。这就是记忆。
工业文明的浪潮使传统的农业文明土崩瓦解,人们离开了世代耕种的田地,中断了一代代传统的农耕生活,过去千钧之力撞向油炸挤出的十里油香,如今只剩下田里疯长的杂草。有人这样说:“乡村的阳寿和老物件的生命是一体的,老物件没有了,老手艺消失了,农民慢慢退化,农村变得混沌,失去了乡村特色的农村,就像被砍掉手脚又被全身麻醉的人,静静等待宿命的降临。”我想起空的只剩下麻雀叫的村里,坐在大门口扇着蒲扇发着呆的老婆婆,确实是这样。
保护,所以要保护。那又怎么保护呢?
有人批评,“只有物件,没有人,这个民俗博物馆只能说是个仓库,不是一个成功的项目。”有人担忧,“失去了邹立新这样的尘世祜主,很快这些油榨又不知道流落何方!”有人希冀,“政府帮一把助下力,一定是能成为大黄冈中小学历史文化教育的基地!”
这些评论都指向一个目标:要有人。
没有农村人会不知道油菜花的名字吧?没有人会觉得菜园子里的油菜花不够亲切吧?没有人会觉得菜园子里可以榨油的油菜花会传不下去吧?秘诀在于,要让农村重新有人,要让民俗无限贴近人的生活,要让民众真正知道这就是民俗,我为之骄傲,我要保护传承的东西。
毫无疑问,我们目前离这个目标很远,但回到最开始的吊锅,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启示
要讲故事。罗田人知道,“小吊酒,蔸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这样的俚语张口就来;罗田人知道,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时候,首长都称赞吊锅好吃;罗田人还知道,罗田的吊锅是典型的妈妈菜、外婆菜,寄托着过去的记忆的亲人的爱。
要有创新。过去大别山山里天寒,家家在伙房挖一浅坑,围以砖石做火塘,从房梁上悬挂一个吊来锅罐,生火取暖,兼以做菜煮饭;现在人讲究,顺时而变,将过去的火塘柴烟换成了现在的密封式火炉和排烟管,依旧温暖热闹,但但少了火塘烧火烟薰火燎的狼狈。
要有宣传和经济动力。罗田将天堂寨旅游和吊锅结合在一起,吊锅作为旅游特色菜炒的热火朝天;罗田将吊锅评为“罗田县十大名吃”,举办吊锅节,为罗田旅游带足了经济收益。农村老家总是没什么活动,我家要玩点什么,总会跑得很远,到武汉的欢乐谷,到麻城的杜鹃山。我就在想,要是过年时家门口就有这样的活动,谁会舍近求远跑这么远呢?经历过这样的活动,谁又不会油然而生一种对家乡民俗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呢?
最后的结尾,我想说一句话:失去了人的民俗,会变成蒙上灰的珍珠;同样,失去了民俗记忆的人,也会变成没有根的浮木。什么时候我们只要一想起来这些民俗,就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和责任感,这就会是人和民俗文化的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