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作者:东风燃,文责自负】
他是一个十分迟钝且缓慢的人。所以当他从一个小城奔向到另一个小城的时候,他觉得他获得了一种平日里从没有拥有过的能力,他觉得他在和过去那个反应迟钝且动作缓慢的自己赛跑,而他愉快的感受到他将会轻松的获得最终的胜利。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很久以前,在他少年时期的多次比赛里重复出现的场景,他那时在田径场上和对手比赛,他感受到他深刻的喘息声久久的回荡在操场里。
这种一直伴随着他的喘息声似乎从童年一直陪伴他到现在,同样,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的无奈和沮丧,因为在他久远的记忆中,他数次看到过掌声,鲜花,还有长相俊俏的姑娘在围着胜利者欢呼,显然一直奔跑的喘息声并没有教会他成为一个胜利者。他在不断自责自己脚底乏力的同时,他也曾怀着羡慕的眼光望向那些轻轻松松就超过他的那些对手,他偶尔也会渴望鲜花,他觉得鲜花也应该属于他,他给出的理由是:他只是比胜利者慢了一秒。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对手,对过去的那个自己,甚至把糟糕的生活都远远的甩在了看不见的后面了。这是因为他上了火车,它意味着,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可以从一个不知名的火车站奔向下一个不知名的火车站,他不用中途下车,也不需要刻意提醒,因为他欢快的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终点,又一直在路上。
他是在告别过去里麻烦不断的糟糕生活后上了火车的,这种麻烦和不安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他纠缠不清,而且这种纠缠似乎由来已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童年,少年里的失败梦魇在他现在这个时候又要重复上演了。”因此他觉得,他不会再犯下以往习惯性的错误,他决定这次不会再输给对手。
这个梦魇是他在他的小城里度过一段平静又幸福的生活后出现的,他那时拥有一份十分清闲的工作,所以他不需要起早贪黑,也不需要看着别人的脸色,他可以很自由的无拘无束,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获得了对时间的自由支配。而时间可能对别人而言是不可支配的,也可能是被另一个人支配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他可以早上九点起床,洗漱,吃饭,也可以在他心血来潮的时候早点起来,在清澈透明的早晨里,他迈着轻便的脚步外出散步,尽情的呼吸新鲜空气,那个时候太阳才刚刚露出淡黄色的圆脸,他觉得太阳比他起的还要早,他因此看到在它温柔的霞光里,有随意低飞的泛着金光的金色燕子,他觉得燕子像一个准时的时间使者一样每天都从太阳里飞来与他相会,他觉得他也可以像燕子一样自由自在的到达任何一个地方。
他在他大把的闲暇时光里随意的抽取一小段,这一小段是留给他的新朋友们的,他把他们叫做新朋友,因为他是在后来才认识他们的。他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生活不能没有波澜,尤其是对一向谨言慎行的他更是如此,清闲需要调剂,否则就没多少激情,所以他决定,他应该结交几个可以给他生活带来波澜的新朋友。他会在每天上午里的一个任意时间出现在他的新朋友的面前,那个时候他的新朋友们正待在茶社,他们正打牌打的热火朝天。你不用担心他的牌友们会突然的消失不见,他说:“他们一般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然后在第二天的下午才会结束,我还没走进茶社就能够听见他们激情高涨的声音。”
茶社里不仅有喝不尽的茶水,打不完的桌牌,还有牌桌上说不尽的家长里短的废话和口水。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他们似乎从来都不会感到饥饿和口渴,只要手里一粘到牌,他们就像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他们似乎可以毫无困意的坚持到最后才散伙。”
所以每次他不经意的出现的时候,就会有熟悉的牌友像往常一样热情的招呼他,那个人一般会说:“你来了,快,快,快来看我们打牌吧!”这时候他就会以微笑来应答,然后他就随意的从一个桌牌走向另一个桌牌,他在这个行走的过程里会形成鲜明的比较和总结,他会觉得甲桌的b打的牌比乙桌的a要好,当然这种比较是他在私下里默默进行的,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在关注各自对手手里的底牌,而他关注的是谁将会笑到最后。牌局一般从晚上打到白天,然后又继续打到白天里的黄昏。所以他会一直的穿梭在不同的牌桌之间。在这个过程中,他时常能够听到牌局以外的见闻,这种见闻一般会包括一个男人带着拖沓疲惫的语气述说对工作的不满他说:“如果工作能够像打牌这样子轻松快活,我一定会天天加班。”然后另外一个男人就会接着刚才那个男人的话继续说:“我宁愿加班也不愿下班后就回家待在那儿听着没完没了的废话。”显然,他们在诉说着各自不同的抱怨。他转悠多了也就听的多了,听的多了,他就觉得他们整天都在说着没完没了的废话。
他没完没了的在不同牌局之间的转悠让他获得了在形形色色的牌局里辨识能力大小的能力。因此,他更容易的和最终笑到最后的牌友相识并结交成为朋友。笑到最后的那种朋友一般是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他出牌迅速,思维敏捷,眼光独到,牌技一流。他看着他笑到最后,并且对他的打牌技巧赞叹不已。因为羡慕所以喜欢亲近,他觉得多和这种朋友待在一块,他的牌技也会越来越好。
他在和这种朋友交往以后,他显著的一个变化是,他的时间被压缩成一个个规整的小方块了,他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对时间指手画脚为所欲为了。起初,他是持乐观态度来看待这种改变的,他觉得他的生活发生了与以往不同的改变。他说“很庆幸结识了这种朋友。”他失去了对时间的自由支配的能力之后,他就很快的会在一个十分慵懒的早晨里接到这种朋友的电话,当然,也可能是在更加慵懒的傍晚,在他散步回来之后,这个朋友一般会带着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时的那种音调来表明他打电话的意图,电话那头传来幽幽的呼唤老朋友的亲切声音:“喂!朋友,好久不见啦,今晚一块来打牌吧!我们到时候老地方见啊!!!哈哈。”之后电话那头就会传来一团软棉花的嘻嘻哈哈的笑声。
他一般会暗自发笑,他觉得他认识的这个新朋友不仅牌技高超而且人也十分的可爱,每次打电话来都是这样亲切,他形容说:“像个孩子一样。”这和他以往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不一样,他记得,他过去的朋友都是在规定的时间里打来电话,而且,他们一般也很少打电话,打来电话也不会这样嘻嘻哈哈。
他觉得认识这种朋友是一种荣幸。所以他是十分乐意和他们老地方相见的。但是,巧合的是,每次他们见面,他的新朋友们早就已经在牌桌旁等候多时。他们会十分热情的远远的就给他打招呼。他们会说:“哈,朋友,来的有点晚啊!”而他此时就会因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而深表歉意。
当他由一个来回走动观看别人打牌的局外人变成了局中人的时候,他发现这种角色的变换十分的新奇,就像他当初作为一个观众时激动的心情一样,那是带着蠢蠢欲动的骚动,因为他想跃跃欲试。现在,他如愿以偿了,这是一个全新的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角色,他感到紧张而好奇。他坐在牌桌的固定椅子上,他随意变换着他手中的纸牌就像随意支配他的时间一样。但是随着时间的向后推移,他转而变的焦躁不安了,他发现他在和他的新朋友的桌牌互动中没有尝到愉快的乐趣,确切地说,他没有赢得胜利。他一直是看着他的新朋友不住的出牌,洗牌,然后狂笑,收钱。而他们的牌友也会一起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却不笑,因为他变成了一个焦躁狂,他实在是坐不住。
他开始留恋原来瞎转悠的状态了。因为现在,他的时间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把它输给了他的新朋友,而且他不仅输了时间他还输了金钱。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就像他年轻时和对手比赛一样,他觉得,他又把自己弄输了。
他看到他的新朋友咧着嘴嘿嘿嘿的发笑,然后说:“不好意思,我又赢了。”与此同时,他会拿着那一双给他带来好运的细长手指数着从别人那里赢来的钞票。他就陷入了无比沮丧的困境里,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因为认识了新朋友而提高了打牌的技艺,他也没有享受到打牌的乐趣。他觉得,当他刚出了一张他自认为很准的牌时,他的牌友们就会立即拿出针锋相对的牌,他因此而一直输钱。他还觉得他不仅输了钱,他还输了自己,因为他的生活被悄无声息的打乱了,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他觉得他只适合作为一个局外人的角色来隔岸观战,他对此无可奈何却又深信不疑。
从那以后,他减少了和这些新朋友的来往,他到现在仍然叫这些朋友为新朋友,尽管他们一直都加入到他的生活里。他开始想念没有认识这些新朋友时的旧时光,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美好时光,他怀念那时候的太阳,那个慵懒的早晨以及落日里的黄昏。他觉得那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生活,所以他决定重新努力生活。
正当他努力重新生活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梦魇才刚刚开始。那是他正前往恢复原来生活的路途上的时候。他正在午后泛黄的马路上行走,在他感受到片刻的安宁之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朋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个声音起初十分客气的说着客套话,十分关切的询问他为什么不来打牌了,他推脱说最近没有空,那个新朋友就会笑嘻嘻的说没事的。熟悉的声音在临走前会热情的邀请他再次加入他们,他蠕动着腮帮挤出勉为其难的笑容。
在那之后,他总会不经意的遇见这些桌牌上的新朋友,他感到十分奇怪。他总是慌慌张张的躲着他们,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的时候,他会无意间看到他的新朋友在老远的地方向他打招呼,他这时就看也不看的转头就走,而他新朋友的声音又尾随着他久久不愿散去,他又继续躲进狭窄的巷子里,那种追赶的声音又会把他堵在巷口里动弹不得,当他继续走进住宅区的时候,那种追赶的声音又莫名其妙的从楼房里传出来。他突然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喇叭成天追着他喊,而那个追赶他的新朋友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把菜刀,他一边向他奔跑,一边嘴巴里大叫着,那个声音一直在重复一句话:“输了钱,别想跑!”
这让他感到紧张,因为他明明是迈着谨慎的步伐走在安静的街道上的,在下午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觉得不会有熟人认识他,因为他知道,他的朋友一般不会像他这样无所事事的走在下午慵懒的街道上,他们或者正待在茶社里打牌,或者就是如他们打牌时说的待在家里“如胶似漆”的陪着老婆。而现在不同了,他已经被这种重复的追赶声折磨了很久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白天的时候,他也不愿像往常一样在清澈透明的早晨出门散步,更不愿在下午散发着微黄的阳光里吸收健康的热量,他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的痛苦了。
所以他就变得更加的神经兮兮了,因为他无时无刻都觉得不轻松,而他又似乎应该是最轻松的那个。因为,他不会按时的出现在茶社里喝着粗糙茶叶泡制的浓茶,也不会待在家里陪着老婆“如胶似漆”。因为,他清醒的认识到他自己对牌局毫无兴趣,同时他还了解到自己还没有老婆,他还是个整天到处晃荡的家伙,他还是个单身汉。而他却在那个阳光泛着微黄的下午里几近崩溃了,因为当他从微黄的阳光里走进他泛着黑色的宿舍里的时候,他原本待在阳光里的好心情也突然变得昏暗了,他已经无法和自己心平气和的相处了。
他觉得那个拿着菜刀追赶他的声音已经跟踪他走到了他的宿舍门口,而且那个声音根本就没有给他打招呼就破门而入了。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已经变成最危险的地方了,他对此却只能默默不安的忍受。他似乎已经打算举手投降了。
新朋友理直气壮的走进他的寓所然后十分蛮横的把菜刀往桌子上狠狠的一拍。他真切的看到菜刀一动不动的嵌在了桌缝里,他觉得那个锋利的菜刀很像他,又觉得被菜刀利刃砍出缝隙的桌子更像他,因为它们都十分老实的听着这个蛮横的不速之客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口令,而它们此时都像是一个个十分优秀的标兵立在桌子上或者是躺在地上。
不速之客用十分不客气的口吻讲述着这个房间主人的种种劣迹,述说中有一部分是对他多次打牌输钱不还的强烈不满,还有一部分是对他整天待在家里陪着老婆的不满,他还给出十分简单的理由,他说他陪老婆就忘了陪他牌友,而他的牌友都在茶社里焦急的等待着他,在等待的同时,他们一个个嘴巴里还都咕哝着他们的这个朋友不够朋友,不够义气,总是缺席他们为他准备的摆脱家庭的盛宴。
他本来要插话说他没有老婆,他住的还是单身宿舍,但却被新朋友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新朋友继续述说这个房间主人的种种不够朋友的地方,他强烈的语气和子弹出膛的语速十分鲜明的表达了他对房间主人的不满。他说他总是循规蹈矩,总是按时下班上班,按时吃饭睡觉,回到家里就宅在家里看书陪老婆,整天无精打采,毫无娱乐精神,他说他的朋友们都觉得他越来越像女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还十分关切的做出诊断说:长此以往,他的意志会越来越消沉,越来越薄弱,越来越不像男人。
他还给他总结了原因,他斩钉截铁的说是因为他远离了来自男性的友谊和游戏。他继续旗帜鲜明的表明了自己来拯救他走向黑暗朋友的立场,他说:“嘿,我的朋友,不能再继续这样了,你已经离我们太远了,以前,我们在一起打牌的时候是多么的欢乐,而之后,我们每次找你,叫你老地方见,你总是故意推脱说家里有事,我们一次可以理解,但是三番五次的家里有事,就让我们觉得你是在故意说谎躲着我们,而且之后有次硬拉你去打牌,你仍旧推脱说下次,可是根本就没有下次,你大概要消失的无影无踪,你真是够朋友!我们对此十分气愤,但又十分担心,那个我们如此热爱朋友游戏的朋友消失不见了,我们都十分的沮丧,失去你我们将会失去多少欢笑和愉快,你输的那点小钱又怎能比得上我们之间的伟大友谊啊,我亲爱的朋友啊。”这个新朋友一口气的说了一大堆就像他在打牌时说的一样多,而且好像比那个时候说的还要多。
他似乎是一直盯着桌子上的菜刀才听完这个不速之客的话的,他觉得他就像是那块桌子上的一块肉,而菜刀此时正死死的镶嵌在这块肉里,那是他的身体,他觉得他动弹不得。
他觉得自己被突然冒出的那么多的朋友抬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他一边咧着嘴表示歉意,说感谢朋友们的牵挂,因为他多次拒绝了他的朋友们的盛情邀请,一边又很遗憾的解释说自己不适合坐在桌子上打牌,他说他马上就还钱,为了避免误会,他还解释说不会因为金钱而忘了珍贵的友谊。他对自己应对这位新朋友时所展现出来的自信十分满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尽量做到了小心翼翼。
可是他在说完这些之后又觉得要拯救的不是他,而是这些他所谓的朋友。当然,他是在心里说的。他似乎真实的想到另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一直都是个单身汉,所以他没有他这个新朋友口中口口声声重复着的老婆,确切地说,他连女朋友都没有,还有他新朋友重复着的那听上去十分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而且他更加清楚的了解到,牌桌上,他也只是看的多打的少,输的多赢的少,事实上,他一直在输。所以他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所谓朋友和牌友,而且有关家庭生活的琐碎事件都是他在茶社听打牌的男男女女女们说的。
他该怎样拯救这个赖在他房间里不走的所谓“朋友”呢?最后,他觉得拯救这位朋友的唯一方式是还钱,而他具体也不清楚要还多少钱,反正当他把口袋里的所有纸币老老实实的掏给了这个拿着菜刀闯入他家的男子之后,他的新朋友,这位来拯救他的男子是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够朋友”后夺门而去的。
当关门声从他的耳朵里响起,他才觉得他的世界变得清净而且清醒。他累瘫在属于他的那张沙发上,而这张沙发在不久前还被一个蛮横无理的野蛮朋友占据着,现在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屁股上。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觉得稍稍轻松了一些,但他更加觉得自己陷入了黑暗和麻烦里,他依然十分清楚的记得,他此时是身处单身宿舍,而且他的朋友根本就不会对他如此蛮横而且无理,更不会不打电话就不请自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谎言的圈套里,似乎被牌友欺骗和戏耍,而他只是他们牌桌上一张被任意玩弄的随时都可以被放弃的牌。那应该是一张反面是小丑的牌。
他越来越觉得事情是如此滑稽和蹊跷,他陷入深深的不安和矛盾里。随后,他开始对自己的过去进行检讨,他从头到尾的审视了一下以往的那个自己。在过去那个单调而又幸福的他的生活里,他是从来没有被别人如此的关注过,他是十分享受那种不被打扰的清净生活,因为他可以不带任何麻烦和拖累的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在清澈透明的早晨,他可以早起也可以晚起,在慵懒的中午,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食物,然后在一个他想好了的慢时间里尽情的享用美食带来的美味。而在泛着微黄亮光的下午,他可以悠闲的尽情的走在大街上闲逛,然后在傍晚时分回到自己的寓所自由自在的打发着整个美妙的夜晚。
多么愉快的生活!可是那是回不去的昨天,它依然历历在目的显现在今天。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昨天了,因为他深深的陷入到今天的麻烦里了。他觉得明天一定就会有那些所谓的朋友拿着菜刀上门来找他要钱,他们一定会不请自来,而且也不会礼貌的敲他的门,他们一般会破门而入,然后蛮横的占据他的沙发和床,他们会面对他并开始对他的生活发表各自的不同意见,同时还会有人对他的为人指指点点,他觉得他有可能会淹没在他们关切的声音里。而当他外出走上马路的时候,他的那些朋友们又将会在伟大友谊的鲜明旗帜里挥舞着手中的菜刀来追赶他,他们会强硬的要求他再次和他们一块陷入同流合污的牌局游戏里。想到这,他寝食难安,他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
他就是因为这个,并且就是在这个夜晚里飞奔着跳上了火车的,他是带着对过去的怀疑,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热切渴望而跃上火车的,他那灵巧的一跃就仿佛是在对过往的一切挥手告别,那里包括他曾经一直坚守的平静的幸福生活,以及后来的混乱的牌局游戏,他尽管对昨天的生活还抱有一丝希望,但黑夜的临近使他很快的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他觉得回到自己的宿舍等待明天的黎明就仿佛是在等待被判无期徒刑,他觉得那漫漫黑夜就可以轻易的吞噬他虚弱的灵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到那里的。
挥手告别了它们之后,他觉得无比轻松,他似乎还轻轻的吐了口气,那口气似乎盘旋在他的周围,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色的冷空气里。他觉得告别就意味着可以仔细的关注当下里的一切,他觉得现在发生的才是最真实可靠的,一如他现在就身处一列发着呼呼叫的黑色列车上,而更真实的是他竟然可以轻而易举的甩掉白天里追赶他的菜刀,他蛮横的破门而入牌友,他走入街道后的大喇叭,以及为此而带给他的所有困扰,他觉得自己跑的很快,甚至比天上飞的火箭跑的还快,比水里的游鱼还要灵活,他觉得自己此时正无比幸福的奔向未来生活,他童年,青年里的梦魇正被他远远的甩在后头就像他远远的甩了那些白天里的对手。他因此觉得可以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黑色的夜晚里。
夜晚的睡梦中,他可以无忧无虑的奔跑,而奔跑的一个好处就是慌不择路,尤其是在漫无目的的夜晚。因此,他觉得不需要去刻意的选择一条路,任何一条路对他而言就是眼前唯一的路,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方向感,好像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扩展开来的方向在他这里就立刻收集成一个路牌,那个路牌上写着“通往未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跑累了想睡了,就可以坐在通往未来的火箭列车里飞往遥远的太空,飞往白色的星球。
现在,他在一列通往未来的火车上,他看了看周围有点喧闹的人群,在夜色的掩映下,人群里显现出各自不同的肤色,他们有的是灰色的,有的是白色的,还有咖啡色,他奇怪的打量着陌生的人群。在这个陌生的人群里,在穿越夜晚的未来列车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和轻松,他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找他,然后莫名其妙的说着一堆只有亲密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他静静的望着寂静的窗外,他觉得他现在正经历着一个没有睡醒的梦,而他希望自己一直不要醒来。他渐渐陷入甜蜜的梦乡。
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那时是第一个午夜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午夜朋友,这个午夜朋友就如同午夜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他正从梦中醒来,他正急不可耐的睁着大嘴吃着白天里的食物,他白天太饿了。那个午夜朋友长得高大无比,乌黑的肤色和这夜色很配。他就那样幽幽的站在了他面前。
这个午夜朋友开口就问他要烟,他是带着一脸笑意的说,给我一根烟,他蠕动的嘴巴不停的吞咽着白天没来得及吃的食物,他那个样子就像是饿了几百年没吃饭一样,他咕哝着嘴巴对这个午夜朋友说,我没有烟,我不抽烟。这个高大的午夜朋友还是面带笑意的看着这个大口吃东西的人,他继续不依不饶的重复着那句给我烟抽。
仿佛是命令一般,他还是无力的回复着没有。这个午夜朋友就面带微笑的拍着他的背继续说,你不可能没有烟,你肯定有就是不愿给我,你不给我,我就不让你吃饭。说着就笑嘻嘻的夺走了他手里的吃的。
他觉得他之前的预言应验了,他并没有因为上了火车就摆脱了纠缠,他反而觉得他会在这个奇怪的命运里陷的越来越深,他开始痛恨自己之前的决定,但现在他在列车上,而列车在奔往无尽的未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眼前的麻烦里。
为了避免接下来更大的麻烦,他用仅剩的钱询问卖烟的列车员多少钱一包烟,卖烟的那个列车员不带一丝笑意的说,把你手里的钱都给我,他就老老实实的把剩下的钱都给了那个卖烟的列车员,他就这样子给这个如午夜幽灵般的朋友买了一包烟。他为此而花光了所有的钱,随后,这个高大的黑皮肤的男人带着如幽灵般的微笑对他说够朋友后就走开了。他们之间的友谊维持在那一包烟里,而烟灭了,他们似乎就互相不认识了。
他为此而站在玻璃窗前难过了好久。望着无尽的黑夜,他觉得似乎人人都在给他制造麻烦,而他自己为了解决这些麻烦伤透了脑筋。他为此而逃离了故乡,然后又慌不择路的跳上通往未知的未来列车上,他觉得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是如此的诡异和不可捉摸,他觉得他被骗了,但他又说不清楚,他被谁骗了,被那些所谓的朋友,还是被自己,他不清楚。
他觉得现实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他觉得所有的笑脸都是不怀好意的,它是带着险恶的目的向他走来的,而他又无法辨认这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他觉得他看任何一个面孔都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而镜子只会给他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张木讷的,毫无生气的,被生活折磨的不堪的面孔,他觉得他只有哭泣才能清洗自己的双眼,那双眼睛之前是空洞无物的,而现在,他希望能够通过眼泪洗刷他愚昧的心智。所以他对着空洞的黑夜默默的抹着眼泪。
他就是在不断的抹眼泪中看到了一张静止的印刻在玻璃窗上的熟悉的面孔,这就是那张可以证明他是单身汉的脸,在黑漆漆的午夜列车里,他觉得那张脸是如此的柔和竟给他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所以他停止了哭泣,他开始陷入了短暂的美好回忆里。
他确信是在如今夜一般黑的夜晚,那时候,他还在故乡的小城里居住,在那个十分安稳的单身宿舍里,在临近他宿舍楼的对面有一座单身公寓,那里住着同样是单身的女性青年。就是在这样寂静又寂寞的夜晚,他在准备关掉开关睡觉时看到对面有一间仍然明亮的房间,他看到那个房间里的一切摆设十分像他此时所待的这个房间,他看到那个房间的主人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那是一个十分轻盈的身影,她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而他像一只青蛙一样吞咽着自己的腮帮。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独特体验,这种体验是和他那些牌友口中所描述的女人完全迥异的存在。他们口中的女人更像是他母亲,而他的母亲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他最后补充道,像是一个风中的喇叭一样。而他面对的这个异性,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还没出现的老婆以及女朋友,他觉得她就像一只蝴蝶。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是一只曼妙的蝴蝶,在黑夜的亮光里,她独自舞出了她的精彩,而他是她唯一的观众,他觉得这个女人真美。在午夜里,他幻想这只蝴蝶在他的房间里飞来飞去,舞出优雅动人的舞姿,最后这只蝴蝶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被窝里,他觉得他睡的十分香甜。
白天的时候,他看到他对面那个房间的窗帘是紧闭的,他觉得他应该出门碰碰运气,他像一只青蛙迎接露水一样晃悠在清晨透明的空气里,空气里似乎有那只蝴蝶的香气,他一直就这样嗅着香气的走着,当他经过茶社的时候,他看到平日里那些一块打牌的人还在为输赢而吵的不可开交,估计他们是打了通宵,而他们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头却丝毫不像是睁眼穿越了黑夜的人,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看着都让人振奋不已。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熟,所以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确切的说是,他们根本就没注意他,因为他们正吵的不可开交,而且就快要打起来了。他并不想去凑热闹,看热闹,他为此开始继续他的追求。那只蝴蝶似乎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地方停止了飞行,那是一片长满花朵和青草的远离小城的地方。他想她应该是落在了其中的一朵里,这让他无处寻找,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奇迹。
在阳光飘洒到西边的时候,那种香味又出现了,她就是在傍晚余辉里走向他的,他看到一个留着斜刘海的,体态十分轻盈的异性向他走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新奇的感觉,他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她走来,她似乎还对他笑,那是一个金色的微笑,他获得了无比愉快的体验。而当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觉得他获得了比阳光抚摸还要舒服一百倍的感觉,他们没有运用语言交谈过一句话,却又好像说了一万句一样。在太阳完全躲进西山的时候,远离这里的街道上亮起了久违的灯光,那是浅浅的黄色的灯光,这种灯光可以把人影拉的很长很长。
他们就是一前一后的往小城走的。确切的说,他是跟随着她的影子往回走的。他们走进小城的街道,走近街道的灯光里,当她的影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的时候,他的影子就变成了一只蹲在原地的青蛙,而当他的影子变成了一只巨大蝌蚪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又变成了一只毛毛虫,他们就在这种不停的变化之中逐渐拉近了距离的,而当他们走完最后一个要走的路灯时,他们距离不足一米。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转过身对着他笑的,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微笑,他似乎至今难忘。
他一直继续寻找着这种微笑,但是他一无所获,当他依然希望能够在小城的角落里寻找到这个微笑的时候,他觉得十分困难,因为他发现当他走在泛黄的街道的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急速的脚步声,而且他还真切的听到了有个茶社的牌友似乎拿着菜刀在追赶他,而那个人的嘴巴里还在不住的大叫着那句,“输了就要还钱”的口号。
仿佛是一场梦,而这个午夜美梦在那句“输了就要还钱”里戛然而止,他又开始变得异常清醒。
现在,在这个午夜的时候,当他回过头来回味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抛弃了,同时又觉得自己被什么诱惑了,他说不清,他只是望着无尽的黑夜默默的流着眼泪。
当他眼泪流干了,黑夜也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他依然是一个单身汉,似乎没有了朋友,这是一趟没有陪伴的远行,他看到不同肤色的人群,他们似乎毫不在意的拥挤在一起。他看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留着平头的人在大声的叫喊着说着粗话,但是拥挤的人群里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关注他了。
那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遍整个车厢,似乎令那拥挤的人群更加的拥挤不堪了。
他嘴里的声音就那样拥挤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清楚他说什么了,那个人一直在说:“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错过了要下的车站,我要下去。”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然而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因为拥挤的人群还是拥挤不堪,没有一个人关心他要下车,更没有人要靠近他,他似乎觉得没有人理他,所以就更加大声的喧哗起来。
当他的“我要下车”的声音响彻列车的时候,他看到拥挤的人群终于迅速的向他围了过来,人群里很快就响起了一个共同的声音:“我们大家一起把他送下车吧!”众人异口同声。
人们牢牢的围着这个叽叽喳喳的男人,一个长相凶恶的人牢牢的抓紧他的胳膊,强硬的外力令平头男子动弹不得,其他的人一拥而上开始抓住剩下的双腿,他们像是一群疯子在玩弄一个病人一样肆无忌惮。平头男子的行李被率先踢下列车,黑色的行李就如同一个皮球一样迅速的消失在飞驰的车轮里。
那个被一群疯子抓住的平头男子嘴巴里仍然继续着要下车的请求,他似乎不再注意这些围在他身边的拥挤的人群,他只要下车。很快,他就被抬起。有个头脑灵活的人早就把车窗打开,疯子们齐心协力的像是接力一样把这个嘴巴不停的人高高举起,他的身体穿越了众人的头顶,很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接过了平头男子的身体,这个大力士嘿嘿嘿的对着平头男子大笑着说,“待会儿你就可以下车了”。大力士抓住平头男的身体,他毫不费力的把他塞进车窗,然后又是嘿嘿嘿的大笑着把他像踢皮球一样一脚踹出车窗,很快他就隐没在前进的列车里,而他被踹飞下车窗时嘴里还在重复着“我要下车”的声音。
当他真被踢下车之后,车厢里立刻就发出了欢呼声,疯子们互相拥抱着就好像是在庆祝盛大节日的到来一般,他们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手舞足蹈,还有的趴在车窗上往外望着看被踢出去的男子是否还没消失不见,而有的却准备呼呼的要睡大觉。整个车厢陷入了一团糟糕的闹哄哄里,这种闹哄哄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在茶社打牌时的那种男男女女互相闹哄哄的感觉。人群让人烦躁不安,因为拥挤的人群丝毫没有因为少了那个人而变得宽敞起来,人群很快又拥挤在一块,好像比之前还要拥挤的待在一块。他看着这一切,他终于默默的加重语气地说出:“一群疯子!”
人群开始更加疯狂起来了,他们互相拥挤着,你推我搡着,男人开始跳跃起来去拿胡乱摆放着的行李,女人们抱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不断来回跳跃,刚才那个身体矫健的大力士已经爬上了车窗,他抓住一个抱着孩子蹦来蹦去的女人笑嘻嘻的说:“把你的孩子给我。”那个女人抱住孩子死活不给他,他又接着说:“你不给我,我就把你扔下去。”抱孩子的女人充满惊恐的望着他然后乖乖的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了他,他接过孩子,然后笑嘻嘻的看着这个现在躺在他怀里的孩子说:“待会我就下去找你。”那个孩子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笑嘻嘻的看着他。然后他就被大力士像丢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扔出车外了,接着,大力士转过头笑嘻嘻的对这个女人说:“现在你可以下去找你孩子了。”说着她就被像石子扔进大海里一样消失在前进的列车外。接着他又对着车厢里乱哄哄的人群哈哈大笑后也很快就消失在那个车窗里了。拥挤的人群开始大叫,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往车窗外扔东西,起先是他们的行李被一件件的扔出去,然后又开始继续扔起别人的行李,扔完了行李,他们又开始学着之前的那个大力士爬上车窗,然后一个个带着嘿嘿嘿的笑声像下饺子一样很快的消失在了车窗外茫茫的大海里。
现在,车厢里除了刚才拥挤的人们留下来的慌慌张张的残局,那个残局里有鞋子,衣服,报纸,食物的残渣,水果皮,还有支离破碎的闹哄哄的记忆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他觉得这是个新的梦魇,他看着人群怪异的行为,他目瞪口呆。现在,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闭上了双眼,他沉浸在过去的睡梦中,他觉得梦里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在那个梦里,他可能正走在小城泛黄的阳光里寻找着未来,也可能是寻找着跳着曼妙舞姿的那只蝴蝶,还有可能是在寻找着他的那些新朋友,他觉得他的那些新朋友们正挥舞着菜刀在对他说,“朋友,快回来吧,我们不再问你要钱了,我们只问你要伟大的友谊,快回来吧!”
此刻,在通往无尽未来的列车上,他竟然觉得他那些挥舞着菜刀问他要钱的朋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爱。他在心里觉得“还会再见面的,我的老朋友们!”他现在觉得他的那些新朋友是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