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上

又到了这样的时节。

不知我那远在北方的家,现在是何景象,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又开始农忙了。我虽生长在农村,但对种地却没有足够的认知,是那种介于略知一二和一窍不通之间的水平。我甚至连具体什么时候种地都不清楚。

但我可以想象。

寒冷的冬天渐行渐远。于是,在某个安静的日子,乌云猝不及防似的占领了天空,密密实实的覆住了原野,整个天地便也阴郁沉暗起来。长风远远地,从云层的缝隙中翻涌着,向着大地奔来。此时的风有力却不锋利,它裹挟着潮湿的鲜活的气息在天地间荡漾,而大地仿佛也荡漾起来。然后,低沉的隆隆声传来,雨水也顺势降临...

这才是一个文艺的开始。

寂静了一整个冬天的田野热闹起来了。而每到这个时候,爸妈都很急,生怕落在别人身后。在我很遥远的记忆中,爸爸总是在天很黑后,赶着马车带着犁杖回家。在真正播种之前,总是有很多准备工作,比如灭茬、趟地、送粪,但那时我还小,除了在粪堆上跳上跳下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播种是我唯一派上用场的时候。我的活很简单,就是在爸妈刨个坑以后,把种子扔进去,也叫点籽。对于苞米籽,根据种子的优劣,一次要扔进两个或者三个。我总是追求扔得又快又准,动作还要优雅连贯,要知道,每次从一大把种子中准确无误地飞出两个籽是多么地有成就感。当然,我也有失手的时候,在爸妈条件反射式的将坑埋上后,我只好懊恼地把坑再挖开,把多余的籽翻出来。

用不了多久,那些撒下去的种子便破土而出了,带着嫩绿色的希望依次露面,最终连成一片在原野上蔓延。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因为我在撒种的时候,总是对这些其貌不扬的种子能否活下来表示极大的怀疑。但它们就是出来了,生长着,比我想象的要硬朗得多。待到它们稍大一点,我又可以派上用场了,那就是间苗。弯着腰间苗很累人,而且硬生生拔掉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小苗,我有点不舍,尤其是在几个苗长得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让我很焦虑。这种时候,我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你说这俩苗该留哪个?”

在茫茫的田野上,春风鼓荡着衣裳。坐在地垄头眯着眼睛,阳光就变成了橙色,那是一种渗入心底的温暖,任谁也不能打破。在我年少时的懒散时光,田野的颜色由浅入深,是我关于时光流逝的最直观的印象。

夏天到来,作物开始疯长,杂草自然也不甘落后,于是去拔草成了我的又一项差事。在夏天干活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为了躲过灼热的太阳,我们要起得比它早,回得比它晚。“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可湿乎乎的露水沾在衣服上,实在没什么浪漫主义情调,想来我们和陶先生的境界毕竟差得太远,我们单纯是为了生存。

在刚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块时,一种绝望的情绪便瞬间笼罩了我,它的长度宽度以及荒度都足以让我颤抖。但爸妈总是表现得很有信心,然后用朴素的道理告诉我,这点活迟早也是干,一点点地来用不了几天。我心里却很不屑,这么多活干脆用除草剂算了。总之,夹杂着绝望、疲惫甚至恼怒的情绪,汗水纷飞泥土翻滚,我们在这广阔的土地上摸爬滚打着。有些时候,为了赶时间,趁着阴天的时候,我们中午都不回家吃饭。中午的时候,我爸开车回家去带饭,留我们在地里干活。干了不一会,我就开始抱怨——

“妈,我爸咋还不回来,咱歇会吧。”

“等干完这垄的。”

“好吧。”

这垄干完以后,我爸居然还没回来,这可怨不得我了。

“妈,我爸咋还不回来!我都饿死了!”

“家里来人了吧,咱再干点,把这根短的干完。”

“气死我了!不干了!就是不干了!”

然后我把东西往地边一扔,一屁股坐在树桩子上生闷气。

就是这样,在高强度的劳动下,一些负面的情绪会很自然地发泄出来,尤其对于那时还很稚嫩的我。为了摆脱重复性的动作的枯燥,我妈的办法就是说话,我呢要么扯着喉咙唱歌,要么就是静静地想事情,总之要找个精神支持。实在累了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一眼远处,别人家也还在干活,心里便似得到某种慰藉一样,顿时舒坦了许多。

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才学会了用锄头,因为以前爸妈不放心,怕我把苗祸害了。最初的时候,觉得挥舞着锄头真是又省事又潇洒,可是挥了没多久,便觉得身体都僵硬了似的,回家以后更是浑身都痛。那时,我还爱和别人比速度,可偏偏我又对除草的质量要求很高,类似强迫症似的一定要把草锄得干干净净,所以总是落后,很郁闷。虽然落后,但我总是据理力争——看,我锄得比你们干净多了!

在农忙的间隙,其实还是有点乐趣的,比如春天的时候在草甸子上挖点婆婆丁曲麻菜,或者夏天的时候采点韭菜花、捡点蘑菇。野生韭菜花这种东西存在的时间很短,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很难断定什么时间会出现,所以在干完活从草甸子上路过时,我们会特意看一眼,以免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别人采光了。

我们那里,春天仿佛很短,而夏天却足够漫长,漫长得足够庄稼茁壮成长。站在屋顶,望着远处的田野,那些深绿色的植物时而安静,时而顺着风势翻涌起伏,一排排一片片地与蓝天辉映,像是提醒着人们,倘若没有它们,谁会来填补这片土地巨大的空虚呢。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或许这是秋天最为经典的开场白。草木的荣枯在季节的变换之中,也该如此地坦然,不必附加更多的修饰便足以动人。于农民来说,秋天就是个收获的季节,仅此而已。像是做了半年的试卷终于要出成绩了,甭管好赖,总算是有个结果。收获总是让我开心的,掰苞米、收葵花这种种就像捡钱一样,虽然捡得越多会越累,但依旧乐此不疲,而捡得少虽然轻巧,却难免失落。看来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辛勤劳动与好吃懒做这个自古以来的巨大矛盾,在捡钱的诱惑面前也迎刃而解。有时候我会漏掉几穗很不起眼的苞米,即使发现了也懒着去掰回来,心里寻思着我掰回来的比漏下的这点要多得多了。而我爸妈却从不含糊,一定要捡回来,即使那棒上没几颗粒。掰苞米固然是很爽的,尤其在熟透了以后,动作可以做得很麻利。但掰过苞米以后还要装车、然后割苞米杆回家就让人有点泄气,就像英雄三下五除二干掉了所有的敌人,还没等摆好姿势扮酷呢,就要被迫去打扫战场。

仔细想想,扒苞米似乎是我干的最多的农活,因为不光要在家里干,甚至在学校的时候还要被组织去当免费劳力。自从我来外地读书以后,连这个也很少干了。小时候,我和姐姐们每人坐一个鸭毛的小垫子,围着一大圈的苞米堆比赛谁干得快,等爸妈回来还要让他们做判决。在那些个深秋的夜里,头上的星光璀璨而又深邃,银河从天空横贯而过,村庄一如既往地寂静,一家人聚在一起干活,寒霜似乎也温柔了许多。在纤弱的记忆中,我仍然记得我爸在这样的寒夜中讲给我的一个故事。我问他为什么二郎神比孙悟空多一变,他告诉我,二郎神吃了七十三个仙桃于是有七十三种变化,而他剩下的核被孙悟空这个猴子捡到了,他把核又舔了舔,于是也会了变化,只不过有一个核他死活没找到。我曾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我自己看了书才发现,他是骗我的。

那年秋天,我去地里帮着掰苞米。回去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在天空中拖着长长的背影,将深蓝的天也映得泛红。我躺在满载而归的车斗里,仰望着这个世界,却忽地感觉天空那么矮。我跟旁边的姐姐说,天怎么这么矮啊,她说哦。而我心里却生出一种要冲破它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的奇妙感觉。

于2013.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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