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7.21 星期三

屋外鼾声停了，然后就都安静了。

有人开始哭。我知道是姥爷去世了。

我从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近到只有一墙之隔——我坐在电脑前看着下个学期的电子课本，他躺在护理床上。

我那时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什么。

哦对，我没有哭。

＃

我妈去打电话了，声音发颤。

然后屋里又是沉寂，我把屋门关上，却还是能听见几声啜泣。

然后是一声带着哭腔的“爸……”

我生活在单亲家庭，但幸运的是在我刚出生不久爸妈就离婚了，所以我并没有受到这些事的影响。再然后，据说是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吧，我妈为了让我学会喊“姥姥”“姥爷”就也跟着我改口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喊过他们一声“爸”“妈”——至少我印象中，没有那么多次，只是极其偶尔她喊顺口了，但我也听得不甚清晰。

但这次我听得很清楚。她也喊了不只一声。

我那时才感觉自己被触动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哭。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书包旁边那本找学姐借来的辅导书，封皮上是一只刚破壳的小恐龙。我对着它反省，为什么我没有眼泪，为什么我这么冷漠，根本就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甚至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背单词？

为什么动漫里寥寥几句台词再配上一曲催泪的BGM我就能哭得稀里哗啦，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却无动于衷？

妈忽然推门进来。

平日里经常吼我“赶紧学习！”的她，第一次狠狠地把我的单词本合上，吼道“别学了！”

我就坐着，酝酿眼泪。

酝酿失败。

＃

我确实是个挺乐观的人，但也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可能乐观过头了。

我有时候甚至感觉自己没有“悲伤”这种感情，我心里只有“快乐”“恐惧”“感动”，而唯独忘了“悲伤”。

刚放寒假那几天，我心知期末考得也还算可以，就把自己窝在床上。那时正有好几部动漫定档，我心情非常好。

然后有一天早晨姥爷就下不来床了，说是腰疼，结果强行移动，却从床上摔下来了。那时我妈还在单位工作，姥姥就说等妈回家来再说，如果当场就打电话告诉她，她可能沉不住气，怕回来急了路上出事故。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后来的事，我在追番，主角的“友好互动”使我笑得肚子疼。

晚上，妈回家了。

＃

姥爷的身子很沉，家里也没有什么身材健壮的人，除了姥爷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那天晚上全家大费周章，最后打电话喊来了大舅【不是我妈亲哥，姥姥姥爷只有妈一个女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抬上床，再然后打120，来了四个人才把他抬走。

医生说是脊椎的问题，只能动手术，但动了以后就算运气好也不可能再下地了，运气不好就不能说了。何况姥爷这么大的年纪，也没人敢动刀，建议是回家修养，可以送养老院——其实说白了就是等死，我当时想到了，但并不敢接着往下想。

那天以后家里开始乱了，搬进来了护理床和防褥疮的气垫。妈和姥姥找来了两个胆子大的小伙子，哭求碰着哪都不用赔只要能搭把手，最终他们合力把姥爷抬上了护理床。从此姥爷的吃喝拉撒都只能躺着进行。

＃半年了

那时才刚开始放寒假。有人安慰我别难过，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可我根本就没有难过，可怕就在于我一点也不伤心，我只是因为家里人都在因此而感到伤心才会从心里觉得压抑，被某个动漫片段戳到笑点也不敢笑，想着这会儿按理说该哭一哭却又哭不出来。我单是觉得压抑罢了。

家里门的隔音效果很差，所以写作业时外面妈和姥姥的一举一动所有声音我都听得清楚。妈在护理床前，换尿不湿，清理排泄物，臭味都飘进屋里了，姥姥玩笑话说，以前总觉得做饭没味道，现在好了，乱得像猪圈没个落脚地儿，这不就天天吃饭都就着味儿吃了。

那时姥爷意识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但他似乎对我妈并不很感激。医生说他只能吃流食，但偶尔也可以吃点别的。姥姥就每天熬稀饭，我妈想方设法地配各种咸菜，水果，以及好消化的肉糜。

但他又是嫌丸子“一股咸水”又是嫌芹菜“给驴都嚼不动”，嘴里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个不停。我为了写作业不走神关紧了门，却还是听得很清楚，妈哭了。

晚上就更不得安宁了。姥爷从来都是晚上看电视，白天躺在床上睡觉。姥姥以前就总抱怨，因为姥爷在她的卧房里看电视影响她睡觉，虽然开了静音但闭上眼睛光就一闪一闪地很难受。而姥爷那时就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很高的沙发扶手上【我估计他的脊椎出问题就出在这了，多少年都这样枕着】他什么也不听，骂一句“你**懂嘛”然后接着换台。

所以他养成了习惯，白天躺在床上打呼噜，偶尔让妈换尿不湿，或者喂饭，还算安生。但到了晚上，又是翻身，又是喝水，后背痒，腿疼，剪指甲，解大便……

前文提过，我家隔音很差的。我这会儿睡不下去就起床背英语，语文，史地政等等【尽管文科成绩证明，我这样好像并背不下来什么】……

全家都睡不着，大晚不晌儿的熬着吧。

＃

我那时并不很悲伤。相反，甚至有点厌恶。他让我们全家睡不了觉，让我妈哭，把姥姥累得心脏直跳喝很多药，让我什么都学不进去，作业全靠半抄半写……

意料之中地，我期中考试考得很差——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考出两门同时不及格的成绩，而且还都是我打算选的科目。

但我觉得这样已经算难得了。毕竟我相当于每天只有在学校才学习，回到家以后巩固的内容四舍五入等于零。我的学习时间比以前少了一半还要多，就这样还能有七科及格，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有文曲星下凡来保佑我不至于被骂得太惨的。

期末考试个别科目有点回升，但总体没什么进步，意料之中。

＃

自从发现自己根本无心写好作业以后，我在自己完全踏不下心的时候开始写诗，然后投稿。

毕竟我妈没有工作，家里就靠那点养老金活着，我想着自己赚个一两元零钱，至少交书费不用花家里钱【虽然没有什么卵用】

再然后我的心情从压抑转为了厌恶，我就写不出来什么好的了。

我又开始了所谓“磨洋工”的发呆模式，曾经被用来写诗，背诵【没啥用】的时间被发呆替代，我写不下去作业，连假装努力都假装不出来。

我更不觉得悲伤了。

我索性不去想这一天的到来，我该笑还笑，该玩闹还玩闹，趁不在家的时间刷题复习，回到家里接着发呆【我知道这不能成为我考试不及格的借口】。

＃几个月后

因为那种厌恶感，除非妈喊我帮忙，否则我一直不出屋去看。

直到有一天我吃饭的时候瞥了一眼。

好几个月了，姥爷瘦得像皮包骨头。

我不敢再看了。

＃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共情能力很强，只是泪腺不太发达，亦或是反射弧太长罢了。

我从来都只跟动漫里的内容共情，与笔下的人物共情，又或是历史人物，伟人，离我很远的人……

但我从来不和身边的人共情——应该说，我根本不敢。

我不敢想象妈面对姥爷时用手拿着尿筒为他接尿，或是她亲自脱下姥爷的尿不湿时不小心把排泄物弄得满手都是……就像我不敢想象姥爷瘦得皮包骨头，在屎尿里躺着时是如何痛苦。

我不敢想下去，所以不会感觉悲伤。

所以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我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索性就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2021.7.21

寒假结束，开学了，我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快就适应这种生活了【只是除了成绩不堪入目以外】然后是期中，期末，暑假……

直到今天。

我好不容易才习惯的生活，就这样又一次被打破了。

＃

门开了又关，亲戚往来。开门时带起的风直冲向阳台玻璃窗，撞击得隆隆作响，震得人耳朵有点疼。

我依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省，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

外面点起了香，烟熏味飘入了鼻腔，有点呛。

我听见妈说，姥爷最后本来正在睡觉，然后忽然睁眼，呼吸急促，她过去还没等打120，气就断了。

姥姥还在低声地哭，亲戚们纷纷叹息，然后玩手机等车来。我觉得我此刻更像后者，唯一的不同是我有反省而他们没有。

大舅叫的车来了，按照我们回民的规矩，得把姥爷运到清真寺里。这次抬他就没有费太大劲——一个瘦成皮包骨头的人能有多重呢？

妈换了一身长袖衣服，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寺里，说要我留下陪姥姥，她毕竟不会用手机电话，家里得有我留着。

其实她应该知道我就算跟去也哭不出来多少眼泪，所以才让我留下的吧。

＃

就是这么突然。我上午还在看漫画，听姥爷的鼾声，下午就出事了。

我在想妈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在想那些和我一样没有哭的人是不是在假装坚强而只有我在自我反省。

我在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只是表现得像考试考砸了那样风轻云淡。

我想不通，我把手机放下了。

如果你想说我不懂孝顺，冷漠无情，那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证据反驳。

怎样都好了，我真没有在网抑云，我甚至不觉得悲伤，连个安慰都不想要。

我倒宁愿此刻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然后求别人安慰我。

＃2021.7.22

就像各种影视剧里的剧情一样，过了一天，我才哭。

我拿着单词本坐在书桌前背单词，念完一遍以后就进入了例行的放空自我环节——是的，我在走神，神游几分钟再接着背，可能记住的会多一点。

然后我想到了什么。再然后我就哭了。

我是严格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关于姥爷的事的，但还是止不住。

我想到了某一天放学【我记不清那时是寒假前还是寒假后了】，妈骑着电动车来接我回家。

我看见学校对面的南开花园，忽然感觉有点眼熟，就问她，她说：

“这不是南开花园嘛，小时候姥爷总骑自行车带你来这玩啊。你还记得咱再往家走还路过××广场【啥名字想不起来了】，时间晚他就带你去那，你要是起得早一点他就接着往前骑带你来这南开花园了。”

“哦对啊，”我当时坐在电动后面，紧了紧头盔【我记得头盔，可能是寒假后刚开学的时候】，“我记得那会儿他把那辆特别高的黑自行车后车筐卸下来，然后垫上两层塑料包装的厚海绵，我坐在上面，那个【被我忘了名字的】广场里有好多小朋友玩滑梯，然后还有好几位大爷大妈在广场周围的一圈运动器械上健身，紧那头还有个摆摊卖玩具的，我买过一个魔仙棒，荧光的。”

“南开花园我也有印象，在那我还认识过一个露露姐姐，那时她比我大几岁，我才幼儿园。还有人在那练太极，最后面还有个很高的白色楼梯，我那会儿总上上下下地跑，姥爷就斜坐在车座上看我别跑丢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堵挺好看的墙，我那时五岁，在上幼儿园，而且从未想到过自己十年后会在这里上学。

妈说：“你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这么清楚，怎么就想不起来你小时候总来这玩呢……”

我趴在单词本上。

我想起来类似的感觉我以前其实也有过，比如幼儿园时和老师一起看动画片，笑得张大了嘴，与此同时电视里有一声尖叫，我因此被老师误会罚去面壁；再比如小学时本以为势在必得的竞选，最后被一个学习并不好的同学拿了票数第一，而我却荣获倒一；以及初中时与同学起争执，被人回骂了一句“不是人”……

但那些都只是一瞬间，“悲伤”这种感觉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被某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取而代之，亦不复还。

这次不然。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诚不欺我。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在小说里写过的，或是读到的“悲伤”，竟是那么虚假。

＃诗

定风波·悼亡
清夜潇潇雨满窗，故人已伴几多秋。凭梦依稀君可见，难改乡音，泪似水波流。
却念幼儿曾记事，十六载人间未赋悲愁。落笔莫书离恨苦，暂忘相思，喜乐尽从忧。
【写于2021.7.21夜，梦醒，也可能已经过了零点，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水声究竟是下了雨还是外面的空调滴水，我大概是被这个吵醒的】

以上，我宁愿这些文字只是自己虚构的小说片段，而不是一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