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上来作为见面礼。
一
人生在世，话可以不讲饭可以不吃，书是一定要读的。
于是长安南城秦岭北麓，有所书院，供人读书。
是岁世间翻覆风云际会，九州教化大行。然而天下许真才有一石，分的人多了，落在史册上的就少了。人间书破千万卷，天庭的神官较考也随之改了一改。长庚星君是个痴的，既不肯看人间新册《成功学》，亦不肯学文曲星君新作《天庭神君等级考试指南》，只整日里韵文不离口，吟哦嗟呀不成体统。自然在等级考试中不幸落榜。被天帝御笔亲题“且读诗去！”谪落人间二十年。他倒不着恼，只咕哝了两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便自收拾停当，去人间读那未见书。
长庚托名李十二，就化生长安城中。他十七岁这一年，堪堪考入城南书院。
书院里有个德高望重老学究的孙女，唤作徐知秋。她自小父母双亡，祖母那大家子事由多，便由众教习一道养在书院里。
二
三日大雪。
教习讲课时便不免颂一颂清寒独绽的早梅，然而又吟不出如何好的诗来言情抒志，只好反复念诸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之类的定语。徐知秋听得心里一动。
午饭后右转墙根果有半树红梅，褐痂黄蕊，端得清峭。
她吚吚哑哑地吟了一阵，冷得待不下去了，转身欲走。
李十二湛湛看她，悠悠望梅，叹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三
这一年长安春好，一城人尽倾出踏青。书院的老院长摇头摸了摸他的长胡子说：“君子不争”，于是直到春末，书院里的学生们才有机会去踏一踏那飘摇得不成样子的暮春。
这一厢先生观花，花落无语。那一厢士子听风，风去有声。徐知秋这里先生请众自属文纪春，她摇头笑了笑：“哪里见过今年的好景！”笑罢提笔，文不加点一气挥就《东君赋》，有意要仿范文正公的臆想文章。
李十二看一众人乱咂咂急攘攘，只寻地方坐了，看徐知秋又气又笑自得其乐的模样只觉得可爱。这样看不自觉光阴偷转，到了回去的时候，先生请大家交上成果。学生中写暮春当浴而歌者有，写深闺暮雨杨柳烟者有。写山河寥廓九州春同者有，写美景良辰当慎记者有。徐知秋看李十二闲坐了一下午正要笑他一笑，哪想到他从身后摸出个画轴，上有一美人执扇题诗，侧题了三句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自此两心一意，双人单影。
四
云破月来花弄影。
徐知秋放下书，李十二走过来问：“看完了？”
“嗯，很是有些清旷的句子。”
李十二愉悦地念了念：“清旷，是也，我也以为用这个词妙。”
她由是嗔他一声“十二！”
他俯下身来翻了几页，长指轻敲，回头看她，“此句最好。”
徐知秋正要拨开他的手去看，他便望着她谩念：
“海底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五
这一日徐知秋倦怠非常，托病告假。李十二心里记挂，特提了乌鸡清汤来看她。哪想到徐知秋躲在上舍，于庭中设软榻，捧书翘脚看花。这便放了汤，急步上前要闹她一笑。徐知秋没来得及收书，慌忙放下翘起的脚来故作镇定迎他，又思量是否说些“何入吾袴”来撑撑场面。却被李十二看见了《西厢记》三个大字。李十二今日替她讲演替她笔记替她整书，累得不行，这时见她偷闲还想这些儿女情长，不由气的笑了，温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徐知秋装出来的理直气壮也不直不壮了，红了脸侧过头去不理他。
六
转眼秋去冬来，春尽夏至。
夜凉如水。
人浸在其中清凉凉神闲气定，直被月华涤透，恍若脱去肉体凡胎，换却一副冰肌玉骨。姑娘们乞巧时便自信了许多。这时候徐知秋却躲在屋里翻那《长生殿》，自那天知道李十二不日将归去后，她一直神思恍惚。
李十二兴冲冲要给她看自己结的五彩绳，四下遍寻不着，心灰意冷到那灯火阑珊之处却见她静坐于暖黄微光下，不由微恼。揶揄她：“你怎不去乞巧？”
徐知秋的女红向来惨不忍睹，最是需要一双巧手。但她哪能弱了气势，冷冷怼道：“乞得巧手，为人作嫁！”
听她这样讲，李十二却笑呵呵地讲五彩绳拿出来系在她腕上，说：“是是是，你不用手巧，我巧便够了。”
徐知秋噗嗤一笑，遂缓了颜色，将那《长生殿》递给李十二：“这书里尽是些穷酸劲重的臆测，没意思。开头一阙满江红却写得好。”
李十二接过书，拉她起身出屋，边说：“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哪论生和死。”
徐知秋听了微微发愣，冷笑道：“那怅缘悭的原都是无情，只不知你我能做到哪一步。”
这话说得好重，李十二便知她是感于天人两隔有些不平了，只是这仙身凡心的听了不免也悲伤，因答：“故而只今日在好，那盼明日盼三生的到底是‘当时七夕笑牵牛’。”
徐知秋甩开他的手，遥指星汉灿烂，缓缓做声：“我平生最是不信人间有真情，但既遇见了你，便不由得我了。若天地之间果有真情，它一霎儿生时，你在那里，我也在那里，便足够了。至若一霎儿灭，我也过得去。 ”
李十二听了不知是何感想，一时只见天地浩大星汉烂漫，而她孤影一痕落在当中，竟觉得好美。
七
长安秋尽，书院选了几个先生学生去江南交流。徐知秋害了病，无法同李十二一道去。她却强说是要见识见识别离。
初冬第一场雪时，徐知秋看那月圆光满，初雪响绝的寂寂冬景着实觉得有些孤单。捱不住了便给李十二打了个电话。二人一时满肚子的话无处说，听着细细的呼吸声彼此感知。
还是徐知秋先开口：“你想我了么？”
李十二那边含混了几个音节，一霎间千念万念，最终下定了决心：“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大概是最近拽文过了头？徐知秋这样想着笑了笑：“你却谙过哪般非孤眠滋味？”
李十二听了心下大定，兼之着实意切，没顾念许多便回道：“你却也要教我知道么？”
八
明月别枝惊雀。
徐知秋从来睡得沉，自搬来上舍后便连梦也不做。身子竟也好了许多。只是时时夜半受那美景勾牵，兴起时一看便到天明。这一日的月却清寒又明亮，转朱阁低绣户绕画屏，直将她有眠照成无眠，清醒得怕人。她于是起身披衣，又加了件大氅，只身去院里会一会那引她失眠的月亮。亭里暖炉竟还没撤，王诘和李十二也真是懒。懒也好，留半坛酒给她解解闷。
那风中月华星露，一时流霜绕树一时庭前落水，她前胸有炉火煨热，后背却不免凉了下来。温好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斟了一杯，正欲与月对饮舒伸雅怀，那一杯却被人摄走。抬眼一看正是十二。
“你做什么，却也醒了？”
“今夜月色甚好，我怕你睡不着，起来无人理，又无聊。刚去拿了盘白果，我给你烤。”
九
春末夏初，二人得了假便欲游天山踏江南，直想把九州游遍。哪想到得了假的又岂止他们二人，堵在路上不得动弹。到岘山时假日已去了一半。
那一日二人登临，羊公旧迹在，徐知秋便念了一首孟襄阳的感怀。又附言“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皆湮灭无闻。”言罢正即登顶。
李十二闻之不语，一时低目白云举头红日，四海五湖一望之间，遥有所感。乍似天门为开，恍恍不知身处何方，千念万绪一时翻涌不定，张口似欲吟甚，二指相并恰划过眼前。
她却回头开口：“湮灭无闻者，又岂往来过客古今骚人，草木零落云散风流，今日之青山，安复千年前之青山乎！”
李十二登时半口气消弥于胸怀，堪堪定住神形，又勉强笑道：“昨日梦中之你还非今日山中之你了？”
十
秋风入城楼，长安不知愁。
天高日晶，栗冽肃杀。徐知秋近来每感于天地浩淼，李十二便扯将一番天地玄黄可道非常。她嗔他“清谈庙略”也不恼，只无意间泄了三分仙气。
这可真令人担心。
九九重阳，二人登山访观。李十二又开口谈玄，妙法她不知，却甚是喜欢仙落观这名字，纵是大罗真仙也须落在人间，而况妙境重重疏松落影，小洞深幽细草靡芜。由是捉风尾提玉毫，作七言记游。临了看李十二与那道人相谈时的出尘模样，恼书之“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
李十二看了也不知什么想法，只唤人上酒。
她忽有所感，她早有所感。于是怀了将他灌醉的心思，真到了桌前却自己一杯复接一杯。
徐知秋被他灌得醉了，一睡七日。醒来闻说白日飞虹引开天门，他已离人间。
是时日暮，酒醒，斯人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前年十二月给李十二画的小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