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没有几天,落了几场雨,就渐渐凉下来了。鸽子团在黑瓦上,看着檐头挂着的水珠,啄了琢背上水灰的羽毛,不知道是不是在酝酿过冬的新绒。打量着天,一时半该不会再有雨,就下楼去买了杯绿豆汤,名字叫“阿婆家”。薄薄的鞋底,哒哒地踏在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留下一路歪歪扭扭的湿湿的脚印,将近微青的天色下,倏忽的鞋底的纹路,像鱼一样沉入石头里。探出院墙的石青的枝藤,风下的摇晃,如一张松花色躺椅上的碎语,念念叨叨着,小姑娘家家的,入了秋还穿这么少。
好像今年夏天,很例外地没有喝到绿豆汤。转念一想,其实这几年都没有。也许,要不是这家新开的小店,也不会想到此夏的缺席。一半绿豆、一半糯米、一半薄荷水,都被装在像装奶茶一样的塑料杯子里,被急急地带回去,被淋着几星大雨的前兆。
急急地带回去,馋馋地倒出来一半到瓷碗里,兑好薄荷水,这才看起来算些样子,对得起“阿婆家”三个软糯糯的字。关于我的阿婆家,林林总总写过很多遍,大约的重点,都是在午后的一段幼小的时光。阳光晒着挂衣服的竹竿的味道,楼下老阿嗲收音机里的“珍珠塔”,远远近近的酥酥的蝉声。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外婆随着时节天气做的各种吃食。中秋前后的鸡头米,小大寒里银耳红枣羹,清明左右,一蹦一跳的羊角辫手里的麦芽塌饼,至于夏天,午睡起来,脸上还红着竹席印子,外婆端着和脸一样大的碗,等着我醒过来。喝下凉凉甜甜的绿豆汤,捞到一块冬瓜糖,是忍受枯燥午睡的最大诱惑。
朋友听了很好奇,绿豆汤里竟然还有米。可能,这也算这家店有勇气如此起名字的原因。从前外婆做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名字听起来那样简单,所谓的绿豆汤,还要加蜜豆、蜜枣、糯米、红丝绿丝,而有没有冬瓜糖,则要看那一天午睡乖不乖。天井里就种着薄荷,虽然外公经常一边侍弄着盆景,一边嘲笑外婆的薄荷不好看,可是,一小包就能泡出一大壶的薄荷水。盛了绿豆汤在青瓷碗里,薄荷水是放凉的,不用冰过,不用像眼下那些冷饮,心急火燎地冒着金属气。虽然总嫌外婆的薄荷占地方又不好看,而当绿豆汤煮好了,外公总吃得最开心,还和小孩子抢冬瓜糖。外婆说,从前太公家里,就是这样做的。所谓记忆不怕物毁人亡,气味与滋味会在形销之后依然长久地存在,虚幻却经久不散,脆弱却忠贞不渝。总有一种怀疑就是,嘴里吃着小时候的味道,便生出自己还可以是个小孩子的幻想来。故而,有的时候,要是见着我在外公脚边贼兮兮地上蹿下跳,便可以笃定,是外公偷偷多拿了冬瓜糖,我要他分给我。
雨一阵一阵地又下了,外边的香樟树长得很快,几乎开窗就能够到叶子和豆绿的香樟子,风大的时候已经可以挲挲地摩着玻璃窗了,连打在窗上的雨水,都同是沾了香樟的氤氲气味。外婆家边上的路旁也种着很多香樟。太公家里有没有,我就不记得了。只听说,以前太公养了好几只猫咪,很多人都说太公对猫太好了,它们甚至天天有活蹦乱跳的虾吃。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猫不能吃糖,更不必说冬瓜糖,所以并不是很羡慕几只猫咪,也不觉得它们算得上幸福。前几日,听说,太公过世了。由于脑海里实在没什么这位老爷爷的印象,我很关心那几只猫。外婆听了倒是笑了笑说,猫哪活得过太公,老早死掉了。于是,觉得那几只猫咪,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那个一直变着法子照顾自己的人,可以一直照顾到自己一生的穷尽。
那么多店,扯着谎说是阿婆家的味道,也许不过是如小女孩手里火柴的短暂,制造出的假象,假装那个把你宠得和膝上的猫儿一样的人,会带着同样的味道,会一直端着一碗绿豆汤,会一直等待,直到你的终结。
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