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遇见你,已是深秋。只是与往日不同,我恍然惊觉你的美,竟然让人如此心动。
昨夜的一场雨过后,眼见着树叶就变了颜色。仔细瞧去,才发觉秋叶的色彩竟然如此丰富,叠翠流金,渐次分明。虽说每一株树木都有秋意,但同样的温度赋予了每一种树叶不同的色彩,哪怕是同一株树木、同一个叶片都会渐变不同。我佩服莫奈,他通过精微细致的观察,用一支画笔描摹了阳光随时间推移在教堂粗砺壁面上的投射效果,记录了鲁昂大教堂一天之中不同时刻的色调表情。清晨、正午、黄昏,那些光影交织的明暗变化,那些瞬息即逝的色彩变幻,尽在笔尖流动。我好想细细描摹秋叶的色彩,用每一个朴素而妥帖的词语来抚摸你,可恨自己才疏词穷笔头烂。我想来想去,唯有“层林尽染”可堪此用。好个“染”字,巧夺天工,那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一个“层”字,是时间的推移,是秋天的脚步,步步生“色”。
咦?这是谁啊?叶子那么大。我忍不住把脚放在地上那个最大的落叶旁,让我比划比划,哦,我的一只大脚也只相当于叶面的五分之一大小。抬头一看,那结实的树干依然挺拔,枝头已经没有几个叶片了,是泡桐。我好喜欢你,即使离开枝头仍尽量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把自己斑驳发黄的叶面朝下,叶脉分明、有些灰绿的叶背朝上。你并不干枯焦黄,只是有些微卷。我忍不住捡起一片落叶仔细端详,细细抚摸。你已然显出片片黄斑,却依旧柔软、光滑,那一段叶柄柔韧而富有弹性,最适合“拉杠杠”了。“拉杠杠”是我们童年里常做的游戏,要两人事先采些叶片,去掉叶面,独留下叶柄。两人相对而坐,双方各持一段,交叉后,各自往自己这边拉,谁的叶柄先断为输。输了的,也不甘心,再去找些合适的叶柄。我们欢闹着,好不快活。那些记忆,虽已蒙尘,却依旧闪亮,偶尔想想就可开怀。
白杨树,当属树中型男了,可说是高大笔直好身材。他泛着灰白的树干还透着绿意,在众多枯黄的树木里当算绿得葱茏。大概是因为他个子高吧,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他灰白的叶背。他笔直的树干上有枝条被剪去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像一只只眼睛四处张望。树皮上还留下一些划痕,也许记录着他和她的誓言,已经无从得知。我伸手去抚摸,那些有意无意的伤痕已经变得粗、硬,微微有些凸起,还有树干不断成长增粗把树皮撑开的疤痕,就像一个母亲怀胎十月所产生的妊娠纹,都已在四季中历经风雨的考验。
已是深秋时节,每一场雨都是对叶的考验。眼望着,冬日就在近前。我每日都来看你,你几乎日日里都会有所不同。就在昨天还艳得分明的栾树叶子,今早就现出一些酱黄的颜色,心里不由得一紧,这么快啊。前些天,你还黄灿灿,明艳艳。昨天,还记得就在昨天,我经过这里,你在众多的叶子里最是灿烂。你不是明黄,也不是橘黄,于明艳艳的黄里,夹有一丝红,一些桔,迎着太阳的光,好似叶中“花”。我想,花之美,美在娇艳,美在夺目绚烂。叶之美,美在变化,美在顺应自然。美在呼吸之间完成生命的成长,美在枯荣一场成全生命的智慧。
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四十年里,究竟踩过多少落叶,哪里还会记得,可我却从未察觉到你的美。想到你,只觉得苍凉、萧瑟。是不是我已到了中年,不再艳羡繁花盛景,不再执念非黑即白,转而爱上这秋叶。眼见着你,日日渐黄,日日枯萎,虽是一场告别,更是生命自然赋予的智慧。待到冬雪将你掩埋,我看见你的生命化作泥土又一次重生。
松树、侧柏的针叶当是秋日叶中的看客了,他们看似闲云野鹤,许是积蓄力量要熬过这风雪的严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