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故乡的江汉平原,就能触摸到年的味道。这时,田里的农事已告结束,牙尖似的麦苗刚刚泛青,乡亲们有大把的时间做过年的准备。灌腊肠、、晒腊鱼是必不可少的,家家户户,总会挂几串风干的腊肉腊鱼在屋檐,穿几串火红的辣椒悬在窗下。冷寂的冬天,腊肉红殷殷的,滴着暗黄色的油脂,辣椒红彤彤的,在风中摇晃,年的喜庆,便在这温暖的色彩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旧时的习俗,还时兴杀猪,要是有一家杀猪,门前就会如看戏一样的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小孩儿看热闹,大人就瞧着那块猪肉肥嫩,是做梅菜扣肉抑或是做肉丸的上好材料,那块猪肉精瘦,好拿来炒一盘辣椒小炒肉,也有看上猪头的,盘算着卤一盘猪头肉,好佐酒下饭。杀好了的猪当然不会拿到市集上去卖,主人家留上一大半,余下的连买带送的,被乡邻一分而光。 小孩子也有收获,猪尿泡儿被鼓鼓地吹起来,他们可以把它当作皮球儿踢来踢去。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本意是拿甜甜的糖供奉灶王爷,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也是民俗中的过小年。故乡的风俗确是宗族的人在一起聚餐、祭奠祖先。这样的时日,远行的人是要回家的。家里人,早就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泥蒿炒腊肉,油亮亮的红菜薹,油炸肉丸子,粉蒸排骨,鸡鸭鱼肉,时蔬野味,应有尽有。等到七大叔八大爷到齐,小年的聚餐就宣告开始,照例,先是放一挂鞭炮,接着,点香烛、烧纸钱、撒烧酒,凡事祭奠种种,一个仪式也不能马虎。当然,这主持祭奠的,必是族里上了年纪的,规矩儿,明镜似地悬在心头,不像后生辈,对这些规矩懵懂,甚至一无所知。等到族里年龄最大的长辈举起筷子,正式的酒席才开始了。小辈儿给长辈敬酒,妯娌叔侄说体己的话,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唠着嗑,一边吃着丰盛的菜,酒杯交错,酒酣面红,年的亲情味,就在这其中慢慢地流转、弥香。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其实,这是北方人的规矩,到了江汉平原,就变成了“腊月二十八,炸麻花”。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开“油锅”,炸麻花,炸肉丸子,炸鱼块,炸汤圆,炸花生米,能油炸的食物,能说上十几种。有一种油炸“藕夹”,是与湖毗邻的故乡独有的,把湖里刚采出的莲藕切成片儿,里面包裹着一层调好味的肉碎,两片一夹,放在油锅里一滚,外焦里酥,色黄脆香,味道简直美不可言。小孩儿这时最不安分了,时不时偷跑进厨房,乘着大人们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拈起一块藕夹或者其它,放进嘴中,转身就走,躲到门后面,吧唧吧唧地吃将起来,满嘴油腻。狼吞虎咽之间,也有被烫着舌头烫着嘴的,这时候,大人也不会骂的,只会笑着指指小孩儿,丢上一句“馋猫儿”。其实,“八”也好,“炸”也好,都谐音“发”,二十八,炸麻花,其实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冀。
到了腊月二十九,年的味道就愈加浓厚了。村子里,零星儿起了鞭炮声,空气中,酝酿着各色的味道,有烟囱里的草木之味,有飘香的卤菜味、炒菜味、蒸菜味、熬汤味,也有微微燥鼻的火药味。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焕然一新,茶壶儿、酒杯儿、瓷盘儿洗得干干净净,地板儿、窗户儿、屋檐儿清扫得清清爽爽,火红的对联贴上了墙,红火的灯笼挂上了墙,有的人家,早早地将灯笼点亮了,在微微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祥和而温暖。要是腊月间下点小雪儿,那更是有一番说不出的美丽,笼罩在一片白色中的乡村,深远而宁静,灯笼映衬着的挑檐屋顶,氤氲而温暖,狗儿轻吠,人声呢喃,鞭炮脆响,时而有烟火腾空而起,将乡村的年勾勒得富有诗情和画意。
照例,除夕夜的鞭炮是要响一夜的。小孩儿在村子里乱窜,从东家跑到西家,放鞭炮烟花儿、吃东西儿,没有大人说,也没有大人骂。大人们会守着电视机,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到了晚上,是必须放一挂鞭炮的,因为,家乡人相信这鞭炮会炸走昔日的霉运,炸来来年的好运。次日即是大年初一,一早起来,大人小孩照例要穿戴一新,去各家各户拜年。村里,到处都是拜年的吉祥话,碰到老人家,肯定是祝福长命百岁的,碰到小孩子,是希望健康,将来能考上大学的,但在没娶到媳妇的小伙和没嫁出去的姑娘面前,祝福的话语可不要乱说,因为祝福他(她)可是揭了别人的短,小伙子和大姑娘会不高兴地。许多的人,在过年的这段时间,每天只在家吃一顿饭,因为外面有着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
初一去拜年,初二去舅家,初三回娘家,初四初五姑妈姨妈家走,初六初七还有好朋友。板着指头数,这个“年”就这样没有了,村里的旮旯犄角,还留着红红的鞭炮纸屑儿,从他乡回来跟父母团聚的游子,还没来得及好好跟父母唠唠嗑,可是,这个年就没有了。有些遗憾和失望,就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你会为花了几千元的路费,买了个不到几天的“年”而感到不值,你还会信誓旦旦地说:明年,不,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可是,到了今年,你还是忍不住了不停地买一张高价的飞机票,或者刷一张没有座位的火车票,千里迢迢地赶回故乡。这一切,不是你客居的城市没有年味,只是因为,你的年味属于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