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路不知道那个晚上是怎么过去的。耳朵里,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在嗡嗡响,妈妈说:“不要再跟他见面了,马上分手、分手、分手!”,舅舅舅妈说:“小路,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她自己呢,一会说,“我得去找他问清楚”,一会又说,“不行,还有啥好见面的?”,这几股声音在她脑子里吵来吵去,让她觉得一片混乱,吃不下晚饭,她用被子蒙着头,躲在妈妈的小屋子里,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童小路突然醒了过来,屋子里静悄悄、黑乎乎的,只有妈妈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耳边响着。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看了下,凌晨两点多。
这部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是开学之后不久秦长生送给她的。也是一个周末的聚餐上,秦长生拿着这部手机在用,李主任笑他,“你一个大男人,干吗用这么秀气的翻盖手机,我看你啊,是专门买来送给小路的吧?”童小路有些惊讶,只见秦长生脸上有些讪讪的,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手机递给了童小路。后来,童小路问他怎么回事,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拿给你,所以就自己拿出来用了,结果被李主任一眼戳穿。”童小路没想到秦长生还有这么害羞的一面,大为惊讶。
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都是秦长生打来的,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童小路再也睡不着了,她睁着眼睛,试图慢慢整理思绪。
舅妈费了这么多心思去询问打听,这个圈子不大,舅舅舅妈又是严谨认真的人,今天说的这些情况,估计八九不离十都是真的。那剩下的,就是童小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了。
“吃喝嫖赌”,多么刺眼的四个字,这四个字,以前那么遥远,只在电影或小说里看到;没想到会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吃喝”就算了,“赌”,如果只是打个麻将,输赢大小的问题,那也勉勉强强罢了,湖南人谁不打麻将。关键是“嫖”,那种场合,那些场景,那些人,小路觉得不可想象、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对,绝对没法接受。
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再想了,分!
结论是有了。可是,童小路觉得心抽搐着痛,好像有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往她的心脏里刺进去、拔出来,又刺进去。她跟自己说,小路,一个出去嫖娼的男人,有什么可惜的,有什么值得心疼的?你跟他认识了多久,五个月,不到半年,能有多深厚的感情?他有多好、多优秀吗?并不是啊,个子不高,样子长得一般,爱嚼槟榔,你不是最讨厌嚼槟榔的人吗?他经济条件好吗?也不是啊,之前听他隐隐约约提起过,钱都拿去帮衬哥哥们,盖房子、小孩读书等等。家里兄弟又多、情况复杂,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去当什么药贩子,这样的男人,有啥值得留恋的?不值得留恋啊。
可是,为什么这些画面会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呢?
他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微微蹙着眉头、眼睛盯着前面,专注地开着车;他眉毛浓浓的,笑起来,眉头一下就舒展开,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酒窝;每个周五下下午,他斜靠在车子上,微微低着头,闲闲散散地等她,看到她跑下楼,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安排起事情来,头头是道,从容老到,什么事到他那里好像都不是事;饭桌上、聚会中,他热热闹闹、周周全全的,散了后回家的路上,他又是沉默的,有些寂寞疲乏,有些兴味索然;人前,他成熟老到,可是在她面前,又有些羞怯,拥抱亲吻也都是小心翼翼、点到则止,不热烈不索求。
童小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多面,复杂,丰富,像一个谜,混杂着男人的成熟和男孩的纯真。童小路总想再靠近些,看得更清楚些,了解他更多些。
这个复杂的男人,果然复杂得深不见底。算了,罢了,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放弃吧,放手吧。童小路一遍又一遍这样告诉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终于慢慢亮了。刚开始时,有一丝丝光从窗帘里漏进来,渐渐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让人无法忽视。童小路妈妈不放心,不准她回学校,硬把她给留下了。童小路跟着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回小屋做饭、送去病房、陪他们仨在病房玩扑克,又回小屋做晚饭、再送去病房一起吃饭收拾好。
一整天,童小路努力扯动嘴角微笑,只是异常沉默,说话不超过十句,妈妈和舅舅舅妈也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吃过饭,童小路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学校,然后转身就走。一离开病房,她的脸马上不受控制般松垮了下来。
童小路低着头,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走到医院门口。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路”。她抬头一看,秦长生斜斜地靠在医院牌楼的柱子上,嘴角依然是努力忍住的微微上扬。
童小路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她有点想往后逃,但还是停在了原地。秦长生小跑着走了过来,拿起她的手,问:“怎么了,舅妈情况怎么样?”童小路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没躲开,手还是被抓住了,她的手冰冰的,他的手暖暖的。童小路挣扎着,把手挣脱了出来。
秦长生声音略略高了些,问:“小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童小路抬头看他,他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去抚平他的眉头,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缩了回去。她把心一横,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去嫖娼过吗?”。
周围一下就静了下来,童小路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秦长生的眼神有些躲闪,下一秒,他的目光迎了回来,声音也沉静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童小路没有退缩,她决绝地、一动不动看着秦长生的眼睛,不想漏过任何细节,“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去嫖娼过吗?”
一秒,两秒,秦长生的眼睛,刹那失去了光彩,眼皮慢慢垂下来,头也跟着慢慢低下去。
一瞬间,童小路什么都明白了。她飞快地跑开,跑到马路边,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打开门,坐上去。
她的头,一直用力地朝着前面,脖子直直地梗着,又酸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