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作为一种意向,通常代表着温驯、柔弱、乖巧。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与反抗力,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把玩。它们极少发出声音,只有在遭遇难以忍受的疼痛时才会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兔子,像极了困境中的女人。
把兔子与暴力结合,冲突感便产生了:柔与硬,善与恶。看似弱小的个人,在绝地逃生时也会迸发巨大的力量。这正是《兔子暴力》这部电影给人的直观感受。
“兔子暴力”,从海报上看起来也很像是“免于暴力”。书写暴力的真正意味,在于希望惨烈的悲剧不会再次发生。
突破常规的错位关系
影片前半场,讲述了一段畸形的母女关系。
万茜饰演的母亲曲婷在十多年前就逃离了婚姻和家庭,李庚希饰演的女儿水青不得不在父亲和继母的重组家庭里长大,缺乏应有的关注与疼爱。
按照寻常逻辑,女儿对狠心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多少会带有一点恨意。像英格玛·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母女之间的疏远与隔阂永远无法和解。
但在《兔子暴力》中,由于水青被长期压抑,加上对现实失望,反而对缺席的亲生母亲产生了一种浪漫化的想象。当曲婷再次回到这个破旧小镇,“重新拥有母爱”的天真愿望对水青产生了致命吸引力,也造就了她后续的偏执。
曲婷的母亲身份在她生育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却又想百般逃离和颠覆这个标签。她缺乏基本的责任感和传统意义上的“母爱本能”,在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就残忍地抛家弃子。
回忆起这段时光,曲婷没有悔恨,反而流露庆幸与怀念:“还好那时候能遇到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她每一次出场都浓妆艳抹、风情万种。道德感也很低,会出卖色相换取利益,甚至主动勾引女儿的同学。
造型方面,曲婷的长裙、外套、汽车,甚至是住处的沙发,都大面积使用了亮黄色,这显然也是有意为之。黄色代表着阳光、外向、活力,与破败的小镇格格不入,更与水青阴冷、阴郁、内敛的青绿色调形成鲜明反差。
对水青来说,曲婷代表的是外面的世界。曲婷的身份是母亲,或者姐姐、阿姨其实都无所谓,血缘只是一个联结渠道。水青真正向往的,是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要理解水青对曲婷“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的狂热,单从亲情角度是不够的。她对曲婷偏执的爱意,亲情之外,也夹杂着崇拜,和想借这根稻草逃离的决心。
黄色可以代表温暖,也可以理解为警告与危险。
曲婷的突然归来并不是什么良心发现,而是为了躲债逃命。好不容易抓住一丝温情的水青从对母亲卑微的仰望,到不计后果想要保护母亲。影片的下半场由此转向了犯罪案件,但一些剧作问题也开始显现出来。
水青想到的解决方案是“绑架勒索”,下手目标是自己的朋友。光从这一点来看,水青的形象就已经与前面大相径庭。她之前所呈现出的敏感细腻懂事转变成了狡猾虚伪疯狂,所谓的“好朋友”,变成了可以随时牺牲的祭品。
事实上,“好朋友”在整部影片中都像是一个伪命题。
从影片呈现的内容来看,水青、金熙和马悦悦三个女孩性格迥异,交流寥寥,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倾诉谈心的时刻,很难感受到她们之间的默契与亲密。吵架与不合反而占了大多数。
而通过广播站宣读私人信件并直白说出主题的做法,多少还是沾染上了青春校园片的造作感。对此观众觉得是真实还是浮夸,就见仁见智了。
女孩之间明确的一点联系,是各自都或多或少面临原生家庭的问题。水青被母亲抛弃的事情全校皆知,导致她性格内向自卑。金熙家境富裕,但因为缺少父母关心变得嚣张跋扈,叛逆乖张。马悦悦在物质条件优渥的寄养家庭长大,最近刚回到身边的原生父亲有极强的控制欲甚至是躁郁症。
女孩之间“同病相怜,所以惺惺相惜”,这个出发点看似无可厚非。但影片本身的重心是水青和曲婷母女俩以及她们一手酿成的悲剧,把视点分散到受害者的家庭矛盾与父母失格上且不说是否真的有必要,在结构上也难免显得有些散乱。
如果是想表现原生家庭对女性成长的影响,水青与曲婷的故事原本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事实上,曲婷原本是有背景交代的,因为篇幅原因没能保留。
代际相传的家庭矛盾,悲剧意味会更重,但分别罗列到三个少女身上,反倒各自都只能浅尝辄止,最终不了了之。这是令人觉得可惜的地方。
影片结局,水青执行了绑架计划,差点误杀了马悦悦。虽然各种镜头都在暗示马悦悦已经身亡,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个光明结局。而在更加残酷的现实中,“马悦悦”没能活下来。
《兔子暴力》背后的真实故事,是2011年轰动一时的“南京母女绑架杀人案”。母亲陈雁为偿还高利贷唆使女儿李园绑架并杀害了同学冯宁。陈雁被判处死刑,年满16岁的李园被判处有期徒刑9年。
根据真实案件改编,往往会面临更严苛的审视。影片的视角,导演的立场,改编的尺度,都会因为与现实挂钩而更加敏感。从故事框架来看,影片与案情基本一致。但在细节上确实也存在出入,这也成为了《兔子暴力》最大的争议点。
首先是母亲的形象。根据新闻报道,陈雁在孩子5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有过三段婚姻又生了两个孩子,且一直都没有再工作。重新跟女儿李园联系之前,她曾因参与赌博被拘留过,此次回来是因为赌博欠下了高利贷。这是一个市侩、贪婪且自私的女人。
但在影片中,曲婷被赋予了更多的浪漫想象。她离家是为了追求舞蹈梦想,欠债是因为中了黑道的圈套。本性不坏,只是有点蠢。她被塑造成一个不堪平庸、追求自由的吉普赛女郎,连躲债时的临时住所都是剧场。她躺在舞台中央,灯光打下来,耀眼无比。
虽然面临“美化犯罪者”的质疑,但从艺术表达来说,曲婷代表了一种女性逃离的意象。女性在生育之后没有被完全框定在母亲的身份之中,而是寻求其他可能。虽然人物的最终走向是自私的、负面的,仍然不失为一次大胆尝试。
更大的争议点在于马悦悦这条线。从真实案件来看,马悦悦的原型人物冯宁其实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父女间的感情也十分亲近。但影片却把这个家庭,塑造成了对马悦悦的另一重伤害。抛开信息真实与否,如前面所说,马悦悦的家庭支线其实对主线无益,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反而造成结构冗杂。于影片本身,于社会舆论,都是吃力不讨好。
创作的自由应当被尊重,从加害者视角出发的影片也有很多。只是不同于纯原创故事,根据真实案件的改编多少还是需要考虑到现实影响,不得不更加慎重。
总体来说,《兔子暴力》做到了半部好戏。情感描摹很真,但罪案故事太虚。炫目的拍摄技巧之外,繁复的意象隐喻之间,如何讲好一个故事,是所有新人导演都需要持续摸索和明确的一件事。
兔子被逼入困境而诉诸暴力,而“免于暴力”的最好方式就是拆掉兔子周围的铜墙铁壁。而身为创作者,也需要拆掉自己与观众之间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