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父 子


他躺在铺着花毯子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花被,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照在他凸起的血管和骨头上。这是他滴水未进的第十五天,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被子越来越重,他试着伸手出去挪动被子,刚动一下,旁边照顾他的人就立即站起来,一边替他掖好被子,一边说,你盖好,免得呆会儿凉。

他无力反驳,只得让对方把那个几乎让他觉得窒息的被子继续压在他身上,他的神思开始涣散,灵魂倏忽一下飘得很远,飘到改变他人生的那一天。


那一天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太阳依然刺眼,他和妻子在劳作,他的两个儿子放假在家,吃完午饭撒欢出去玩。

劳作结束后,他慢慢爬上屋顶,拿出一根烟,点燃,斜躺在屋顶上休憩,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烟抽到一半,他听到屋顶下有人在急促大声的喊他的名字“龟儿子,顺子,快点儿下来,你儿子掉进河里了。”

他趔趄一下,差点从房顶上摔下来,他又问了一次,“你说啥子!”

“说啥子,说啥子,儿子掉进河里了,你还不快点儿下来!”是女人的哭腔

那一瞬间他好像不是他自己了,他从房顶上直接跃下,开始飞奔。跑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就能救儿子的命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河边喘气,他看见完全不知所措被吓傻的大儿子,他只说了句“站在这里别动”,然后转身跳进了河里。

汹涌的河水直接裹着他把他裹到了河中心,他放任自己下沉,他希望用这种方式去寻找自己的小儿子,希望用这种方式去体验小儿子的痛苦。

村子里的人听到动静都聚集到了河边,一边呼喊他和他小儿子的名字,一边用工具打捞,寻找他小儿子的身体。

他在一处泥潭找到了自己的小儿子,他抱着小儿子,疯狂的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

他不敢去探鼻息,小儿子在他怀里像睡着了,眉目清秀,表情恬静,就像在做一个美梦。

待他游到岸边,他的妻子扑了过去,抢走他怀里的小儿子,哭喊着小儿子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喊,他们的孩子都不会有回应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旁边的人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想起一周前小儿子要个新书包,他没买给他,还怪他不体谅父母辛苦浪费钱;他想起三天前小儿子给他送了一个自己做的手工礼物,他看了一眼就扔在旁边,说丑得不成样,还当成宝贝!他想起一天前,他发现小儿子数学只考了40分,他大发雷霆,用皮带抽了小儿子一顿,还罚他跪在祠堂前,没有让他吃晚饭。

他现在很想弥补些什么,可是什么都弥补不回来了。

女人扑了上来,用手打他的前胸,一边哭一边喊,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他回过神一点,听到哭声和一些窃窃私语声,他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围满了人。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把小儿子抱了起来,再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哭,他不断的在小儿子耳边说“儿子,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他感觉有人在往他的喉咙里灌水,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动了动眼睛,看见是大儿子在给他喂水。他动了动嘴巴,他不想喝水,他的身体已经不需要水了。他听见大儿子在他耳边说“那个谁,你要不要喝水,你不喝水,呆会儿我妈会着急,你最好把水都喝下去!”说完就强行把水灌进他的喉咙,好像在释放仇恨一样。

他很想说,我不是那个谁,我是你爸爸,可是他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了。大儿子灌了水之后走了,他想了想,大儿子已经有三年没有叫过他爸爸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小儿子去世那年。

他为自己的小儿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打了最好的棺材,做了最好的衣服,请了全村的人过来,他亲自为小儿子选了埋葬之地,亲自把棺材放进去,亲自把土填上。

之后,他一言不发在小儿子的坟前坐了很久,他听见妻子不停的哭泣和责骂,听见大儿子懊悔自责的声音,可是他无力顾及他们,他好像也被抽干了,小儿子的去世就像一个黑洞,吸光了他们全家的精力。

小儿子去世第二年,他再也无力承担这种痛楚,他开始逃离这个家庭,他总是找借口去外地,一去就是半个月,在此期间,他出轨了,出轨好像能让他暂时忘记失去孩子的痛楚,另一个温柔乡可以包裹他所有的失意,所有的伤心,所有的自责。

他在得到安抚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再得知他出轨后,再也不愿意叫他爸爸,还一直诅咒他去死。


现在他大儿子如愿以偿了,他得了绝症,撑不过这个月了。

涣散的神思一点一点又凝聚回来,他看着自己破败的身体,心里默默说着,儿子,爸爸就快来找你了,你等等爸爸,爸爸四年前没能找到你,这一次一定可以找到你,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终,灵魂脱离了身体,他开始朝空中飞去,他看见他的小儿子穿着白色的衣服在向他招手,他像四年前一样飞奔过去,深怕小儿子再次消失。在奔跑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爸爸!”

他看见他的大儿子抱着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疯狂的喊着爸爸。

他很想回去安慰一下他的大儿子,可是他知道,他再也无力回去了。他转身奔向自己的小儿子,抱住自己的小儿子,就像四年前他抱着小儿子尸体一步一步走回家一样。

他的大儿子依然抱着他渐渐冷却的身体,一遍一遍喊着爸爸,一遍一遍说着”爸爸只要你回来,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


【完】


大家经历过失去的事件吗?在经历这些的事件的时候,你的感受是什么?你现在对那些失去释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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