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张广提着长衫衣摆跨进门。
苏平在屋内扫地。
簸箕挨着一口煤炉,上面温着大铜壶。另一边是脸盆架,搪瓷面盆边上挂着洗得发硬的毛巾。
张广把黑毡帽和围巾挂在钉子上,一撩衣摆坐在椅子当中。
苏平跨上布袋,低头摆弄电推子、剃头剪、刮胡刀、梳子、篦子一类。他生得端正,好看得紧。朗目剑眉,侧脸似尖山剑铓,但瘦得略显单薄,总是缺些神采。
张广盯着镜子,忽然问他:"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苏平抬起头来也看镜子。
张广明姓大开大阔,无拘无束之意。抿着嘴唇的样子很不好惹,潭黑的一双眼像要看进苏平心里去。
苏平答:"未曾见过。"
他手里速度很快,理发、修面后又抽出几只大小不一的挖耳扦,有骨制的,也有铜制的。大小鹅绒毛扫、铜丝弹条、绞耳毛小刀摆成一排。
张广不满他的答案,索性闭上嘴巴,阖眼半睡。
苏平面上冷,手底下采耳却不急不缓。等到铜丝弹条在张广耳里一弹,竟弹得他心也嗡嗡响,气总算消了一半。
苏平便例行为他按背。
他手法巧,各式招法在张广背后上下翻飞,好似拢掌打了一套拳。双拳如雨,步步到位,最后一掌猛拍在张广背上。
张广当即心下了然。
他伸了个懒腰,把黑毡帽、围巾一一戴好。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
他大剌剌上前把茶壶提起来,仰着头就灌了几口。茶水温度正好,高香醇和,像是哪里识过。
张广掀开壶盖胡乱拨弄几下,说:"壶底生茶锈了。"
苏平不答。
张广端着紫砂壶直直走出门去,回头只撂下一句:
"我明天还会再来。"
张广是个拳师。
他自幼跟着师父修习拳法,十八岁在高桥出师。
十八岁那日,师父坐在湘江边一处石块上等他。江水拍岸,浪涌滔天,风在红叶间刺啦作响。
张广撩起衣摆别过腰间,弓步架拳,随即一跃而起。
师父虚挡了一下,咳出几口血来。
师父说,你出师了。
师父又说,如今乱世,你跟着我只能讨得押镖、护院的营生。你该顺着湘江北去,自立门户。
张广反问他,师父怎么不去?
师父沉吟片刻叹道,师父本无大志,心中只有自己。到了北平,只会搅乱天下。
张广大笑三声。
张广说,师父若心中只有自己,十八年前便不会在坡子街前捡我。
第二日张广押镖去了武汉。
回来时师父死在了坡子街。
师父全身筋络遭人挑断,武功全废,躺在柴房里咬舌自尽。
风吹霜叶,哗啦啦刮进屋内,一地血红。
曾经某日,师父同张广在湘江边打坐。
师父说,曾经我也到过北平。廿七那日一连放倒了五十九家武馆老板。到了第六十家,他们不愿让位给外人,便坏了规矩,联合北平所有武馆赶我出城。
你师娘被活活打死在我面前。
师父含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
师父告诉他,深吸气时,先使腹腔膨胀,再使胸腔膨胀,屏神几秒,吐出心中浊气,便可使面目清明,心如止水。
张广心里难受,吸气吐气总不管用,在酒馆里连饮三天三夜。
第四夜他心中郁结仍旧难解,连夜疾走,上了岳麓山。
他一身酒气冲进道观,迎头碰上苏平。
苏平正在院子当中练拳。
张广跌跌撞撞走向关圣殿,没走几步,一头栽在青石板上。
第二日,张广在自家铺上醒过来。
天日晴朗,张广也觉得心胸开阔,肠底浊气消得无影无踪。
他在院内打了两回套路,忽觉得日光刺眼,面前晃过尽是阴阳两鱼、太极卦象,分阴分阳,为清为浊。又有直袖收祛的一件道袍披在自己身上,再一晃头,只见风清月明,一个道士站在月下练拳。
他的拳法张广看不懂。
元气大复后,张广坐船北上。
他要为师父师母报仇。
张广一连找了五十九家武馆,签了五十九张生死状,输家要被挑烂筋络,断手断脚。到了第六十家,他忽然又看见风清明月,一个道士站在月下练拳。
血看久了,他想起长沙的枫叶。
张广立即回头坐船。
他的船靠在湘江,江水平了,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趁着夜色一路奔上岳麓山。
岳麓山上的枫叶红遍,层林尽染,他循路循了半宿,天上圆月高挂,直直悬在他的头顶。
他怎么也不得道观何处,最后在后院寻得一处破像。
一个道士正坐在月光下打坐修行。
张广心急,冲上去认他,掰过肩膀竟是那张月下的脸。道士负阴抱阳、蕴含五行,内掐子午诀,外呈太极,坐在破落木板上,拜那一桩残像。
张广问他:"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苏平答:"未曾见过。"
张广刚要开口,忽然觉得耳晕目眩,一个晃神,竟从梦中惊醒。
张广坐在理发铺的椅子上,望着镜子大惊。
苏平也揣着毛巾望他。
苏平说:"先生,好了。"
张广起身,把黑毡帽、围巾一一戴好。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
他走到门口,忽然说:"等等。"
苏平见他转过身来,掀起长衫,手扣在自己肩膀。苏平虚挡了一下,也抓住他的左臂。两人僵持半响,苏平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苏平说:"是我输了。"
张广说:"我有问题要问你。"
苏平说:"我是腾龙拳馆的人,如今北平只剩我们一家,杀了你,北平就是我们的。"
张广说:"那为何不杀?"
苏平说:"是我输了。"
张广说:"我不信,你分明未尽全力。"
苏平说:"武林该让给有志之士,北平给我,只会搅乱天下。"
张广刚要开口,忽然觉得耳晕目眩,一个晃神,竟从梦中惊醒。
张广坐在理发铺的椅子上,望着镜子大惊。
苏平也揣着毛巾望他。
苏平说:"先生,好了。"
张广冷汗如瀑。
苏平说:"你走吧,出门向左两条街有个眉心有痣的姑娘接你出城。如今北平六十家拳馆,五十九家都倒了,你该顺着湘江北去,自立门户。"
张广起身,把黑毡帽、围巾一一戴好。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
张广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苏平说:"我们确实见过。我原在道观修行,后来下山做了理发铺的弟子。师父教我剃头,教我习拳,教我调和蛊惑心智的香料。我骗你三次,你次次能从中醒来,可见心智开阔,胸怀大器。与其和其光,同其尘,不如把大局交在你的手中。"
张广大剌剌上前把茶壶提起来,仰着头就灌了几口。
他说:"今日你未尽全力,不分胜负。我不要这施舍得来的名头。"
张广端着紫砂壶直直走出门去,回头只撂下一句:
"我明天还会再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