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黑一雄的小说确实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那时距离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布不过几天时间;不过对于日本文学的喜好已经不再限于川端康成的《雪国》、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大江健三的《个人的体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那种源于“物哀”以致“心哀”而引发的深沉与深刻,一直是我所喜欢的风格。
01
《远山淡影》这本书,我读了两遍。
第一遍读完《远山淡影》的感觉,可以用无法名状的模糊感来形容。从小说的起首读至第二部,对于最后的结果,依然琢磨不透;或许是惯性思维所致,总想小说终归要有一个透彻的结局,然而一直读完最后的第十一章,我的疑惑仍未尽消。于是,我读了第二遍。
故事的梗概并不复杂:悦子一家人居住在长崎,经历了战争及原子弹爆炸,一切都改变了,但生活仍在继续。悦子与丈夫生了女儿景子,七年后,和当时许多日本女人一样,悦子又嫁了外国人,并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妮基,远离日本去英国生活。丈夫去世后,大女儿景子由于难以化解文化与思想的冲突而自杀,二女儿也生活得并不真正快乐。
即便是并不复杂的故事梗概,却也需要读者将整部小说几乎读完方觉柳暗花明,这恐怕是石黑一雄刻意设计的意识流。
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女主人公第一人称“我”的回忆,更确切说是回忆中的对话、沉思与描述。对话,大量的对话,是这部小说的特色。
女主人公悦子的回忆跨越时间二十多年,从日本到英国。整篇小说并没有清晰明了的故事情节,甚至连细腻的人物描述也很匮乏;对于我们这个喜欢大结局国度的人们来说,石黑给这部小说的结尾,设计的是一个非常平和的“冷镜头”,毫无醍醐灌顶的惊艳之笔。
从阅读心理而言,与其说石黑一雄在为这部小说构思隐隐约约不明不晦的情节,倒不如说是女主人公悦子通过断断续续的回忆、絮絮叨叨的自语和不厌其烦的对话,来宣泄或者消解一份淀积得异常厚重的情绪。
这份情绪的缘由则来自悦子本人——一个历尽沧桑而又看似老僧若定般的女人,一个表面平和而内心深处充满悲情感和负疚感的女人——尽管在她的回忆与诉说中,人们看不到明显的悲伤印痕,而这也正是石黑一雄的笔力所在,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回忆与诉说,淡淡的无奈与忧伤。
2
小说是从女主人公悦子的女儿景子在英国自杀后,另外一个女儿妮基来看望她的对话开始的。
“虽然我们从来不长谈景子的死,但它挥之不去,在我们交谈时,时刻萦绕在我们的心头”
一种淡淡而悠长的、无法回避的伤感从此贯穿了悦子的内心,也贯穿了整部小说。
不过,这样的对话场景很快就结束了,不仅仅是因为生父为外国人的妮基并不喜欢谈论她的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姐姐,更多的似乎是因为女主人公悦子内心也在刻意回避这一悲情的记忆。
于是,悦子很快将思绪回溯到了很多年前与佐知子结识的往事,由此展开了悦子内心深处情感与意识的一种“镜像”回忆。
石黑一雄并没有让他笔下的女主人公洋洋洒洒地诉说自己的故事。或许是深藏几十年的情感在岁月的磨蚀下已锈迹斑斑,或许是作者本身不忍心让女主人公悦子再次直面物换星移中的悲欢离合,石黑一雄让悦子以看似轻松的口吻回忆了很多年前的那些人们——像是她的翻版式人物的佐知子和她喜爱猫的女儿万里子、因为战争几乎丧失了一切而又坚强乐观生活的藤原太太、悦子的公公绪方先生、丈夫二郎和他充满“革命”精神的朋友松田重夫、悦子女儿在英国的钢琴教师沃特斯太太、佐知子的伯父和表姐安子太太……而在这些回忆中的人物里,佐知子无疑是“镜像”的中心点。
3
故事中的佐知子自诩出身名门,在经历了可怕的战争之后,千方百计地希望跟随结识的弗兰克远渡美国,也渴望为自己的女儿寻找更好的成长环境——当然,是她想象中的好地方。
“万里子在美国会过得很好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那里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在美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
然而她的男友弗兰克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他曾几天就花光了佐知子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周才挣到的钱,喝酒、撒泼、玩女人,就像牵手的风筝,时不时的就会飞去。
对于佐知子这样一个落魄而又充满急切渴望的女人而言,美国的生活似乎就是梦想中的一切。直到后来弗兰克告诉她得到了一份在神户美军基地工作、并不久就能回国的消息,她的内心仍然忐忑不安。
“我知道我们可能永远见不到美国,也知道即使见到了,有多少困难等着我们。”
在小说的尾声,并没有看到佐知子的“美国行”梦想成真,而她也拒绝了伯父和表姐发出的邀请、回到他们的身边。
在小说里,佐知子的小女儿万里子为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有些沉默而倔强的小女孩,一直到最后都在相信妈妈佐知子会同意她将自己心爱的猫咪小胖带在身上;而结局却是佐知子最终将小胖连同万里子收养的其他小猫一同沉溺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半轮月亮出现在水里,我静静地待在桥上看了几分钟。有一次,我想我在昏暗中看见万里子沿着河岸朝小屋的方向跑去。”
依然是有些朦胧的淡淡意境 ,只不过那个可怜的有些神经质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回转的身影。
4
从女主人公悦子与佐知子大量的对话中,可以感觉到鲜明的对比——佐知子的强势、急切、缺乏耐心、惶惶不安而又有些虚张声势与悦子的平和、淡然和谦卑。小说的作者似乎刻意将悦子作为了隐没的背景 ,去倾听那个仿佛如同自己影子一般的佐知子的诉说;也似乎有意让悦子通过这样的诉说,来渐渐消融她内心凝固而又坚实存在的伤感之冰。
只不过,这种“影子般的诉说”又将悦子自己与佐知子做个分隔——与佐知子相似,当年的悦子也是经历了战争,失去了很多,在生下女儿后跟随后来的丈夫远赴英国;即使与曾经的伤心地远隔万里,后来还是又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尤其是女儿景子的自杀让悦子背负了永远的悔疚心。
而自己的那个“影子“佐知子呢,有着类似的经历——失去了亲人,携带女儿过着落魄的生活,将希望寄托在那个承诺将自己和女儿带向美国的弗兰克身上——这难道不是小说女主人公悦子淡然而真切的意识流动么?
在关于“影子”的诉说中,悦子那因为女儿景子自杀而撕裂的心灵是否得到了一丝慰藉?抑或是,那种内心的伤感从未离去,只不过如同咀嚼一般的回忆会让悦子的内心得到些许舒缓和抚慰吧。
05
颇为奇特的是,在小说里,见不到女主人公悦子与前夫二郎的对话,更多的却是悦子与公公绪方先生、绪方先生与二郎之间的言谈。
石黑一雄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刻意让悦子回避着什么。是什么呢?心灵的无奈与伤感?无法言喻的背井离乡的缘故?对二郎看似浅淡实则深厚的怀念?
“那时,回到中川一带仍然令我悲喜交加。这里山峦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之间那些狭窄、陡峭的街道上总是给我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虽然我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离开这里。”
显然,女主人公悦子不愿直面自己生命中最熟悉的陌生人,选择了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话,来讲述内心。
而小说的作者石黑一雄则再一次将悦子与她的“影子”——佐知子做了相反的“镜像”:悦子自己最终打开心灵追忆之门、表达了对于公公绪方先生的欣赏与怀念;佐知子却选择远离了她的亲人——伯父与表姐,固执地走向前景未卜的明天之路。
对于女主人公悦子而言,这样的追忆是否也让孤凉的内心充盈了些许的温暖呢?
以女儿前来看望悦子开始、以妮基怀揣母亲的一张老明信片返回伦敦结束,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选择了首尾呼应。
我想,这不仅仅是出于文学构思的考虑,更多的是当妮基从悦子身边离开后,刹那间似乎留下了大片大片无言的空虚——是悦子不想、也无力再回忆与诉说什么。于是在女儿离开之前,她突然告诉女儿想把房子卖了换一处小的房子。
“是啊,也许该换个小一点的房子,我想想而已。”
而小说的作者石黑一雄,似乎也不想再写什么,于是就用这样的文字为小说收了尾:
“到门口时,妮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似乎有些吃惊。我笑了笑,朝她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