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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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少闲事。

莫家村,更少喜事。

莫家村,原来不叫莫家村的,村里人也不姓莫,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外的姑娘不愿嫁进来,村里的姑娘也没外人愿要,“麻雀麻雀,停不住;乌鸦乌鸦,飞不出”的歌谣唱得村庄几世几代只能村内人“亲上加亲”,倒真成了“莫嫁村”了。

(一)

村里人日日耕作,昼夜不息;村里人性子单纯,一根筋;村里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长期的近亲结婚,是这些孩子非傻即残的根源。张村长急得头发不停地掉,可这,又哪是他一个人解决得了的。吃过了夜饭,他拿了把豇豆,就往张大爷家走。

“诶,张长这么早,吃了?” 张村长本命张长,村里人平日里也就随口叫,正式场合才尊称句村长。

“吃了,您老也吃了。”

“诶,来,进来坐坐。”张大爷边说,边接过豇豆放在了簸箕里。“还在为村里的事烦啊?要我说,也别着急,这也不是你一人的事,世世代代的事哪是轻易能改变的呢!”

“也是,唉。”张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上次叫你找的人找着没?”张大爷降低了声音凑到张长耳边问到。

“哪那么容易呀。”

“唉,也是。”

“那行,那我也先回去了,家里那口子还等着呢,也不知道娃儿这会犯病没。”

日子像埋在土里的被炒过的种子,一天天捱着。秋收看着已经接近尾声,众人都赶着天的收,因这几日天气也不怎么好,大家都生怕一场暴雨坏了半年的收获。这几日,似乎更忙了,忙着扯红布、剪红衣、做红裤、炒花生、炒瓜子、找唢呐队、找鬼媒人,还有——订棺材。

“你哪找来的‘新娘’呀?要我说,还是别了,这村里连个活人都娶不到外村的姑娘,你这哪找来的女娃呀,要她嫁给个死人,这……”张长为难的看着张大爷,“再说了,您也是咱村里有头有脸的,这事做的……”

“呵,你也别管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好歹也是村里不多的齐齐整整的人,死了还不得娶个好婆娘,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

正日子到了,村里因为这难得的喜事热闹了一番。孩子们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傻,三五个的在那蹦跳着抢糖、抢瓜子吃;吹唢呐的,也尽了力的在那吹得乌拉震天,好像要把棺材里的人给吹响了似的。鬼媒人在挖好的墓旁,叽里咕噜地嘀咕了半天,又甩着手煞有介事地乱舞了几下,才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对村人说道:“好了,新人已定,下葬——”抬棺材的人,正准备放下担子,忽然感觉棺材动了几下,“呀,棺材咋还动了呀?” “你胡说啥呢,这棺材不是好好地,快下葬,快,别给我错了吉时。”张大爷不知急啥的,就赶忙招呼人快些下葬。

这村里难得一见的“大喜事”可算整完了,张村长的心里仍是悬着,当晚,又悄摸着去找张大爷,“你老实跟我讲,那个女娃儿到底哪来的?”张大爷看着张长,叹了口气说:“反正都下葬了,我也不怕和你讲了,那个女娃是我弟娃媳妇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就呆呆的,问她什么也不说,像个傻子,我们这才把她捆了,做出这事啊!”“唉,你说你,这算什么事呀,人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下了葬,你也是村里的老辈子了,这事也干得出啊!”张长此刻已是不顾辈分地指责张大爷了。“罢了,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您也是村里的老人了,做事还是给村里树个样子。对了,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张大爷听了想了一阵,说到:“也不多,就我家里那口子和我弟娃两口子,其他的就没了。” “那就好,反正,这事,就此结束,以后别提也别做了,千万别让村里那群娶不到儿媳妇的长舌妇知道了,不然啊,后患无穷啊——我先走了。” “欸,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是知道的。”

秋收过后,天气却反复无常得紧,隔几天就是一场雨,时大时小。莫家村的大喜事完了之后,老天爷倒像是吃了蜜糖似的,接连着笑了三天,村里人都忙着晒谷子。当晚,谁知又是一场暴雨。好在,雨半夜才开始下,谷子倒没被淋湿。王萄半夜被雨吵醒,却再也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人,“欸,醒醒,你听这雨咋越下越大了。”“不就下个雨吗,你个婆娘,不睡就出去。”张二娃不耐烦地吼着说。“唉,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啊,你说那个女娃会不会找咱们报仇啊?”王萄翻了个身。张二娃听了这话,立马吼到:“胡说个啥,人都死了,还能报个屁的仇啊。”王萄听了这话,也闭了嘴,默默转身下了床,坐在矮凳上,心里愁着,“真是不该做这事,想想自己当初被媒人骗了这村来,嫁了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仗着自己大哥在村里有点地位,一天天游手好闲的,这日子,唉——那个女娃呀,也是背时,自己才刚刚发现,本来还想好好养养,留着给自家做儿媳,怎么就被大哥看见了呢?早知道,还不如给送出村去。唉,明知道村里这些人。”就这么想着,天蒙蒙亮了,雨却仍旧没停。“算了,干脆等雨小些,去看看那女娃,也好过这么担惊受怕的。”

“这破雨,真是他妈的能下。”张二娃起床后看着屋外骂着。

又是两天,雨总算是渐渐小了。

王萄借口去看看地里的菜,提着个破竹篮出了门。到了坟头,看见一片泥泞的坟头,不禁心里一颤,慌慌忙忙地拿了根粗树枝就把土往坟里推,便推便念:“女娃啊,虽然大娘不知道你叫啥,不过,大,大大娘真不是想要害死你的,你去投胎,别再投个穷人家了,啊。”王萄急急忙忙地弄好,准备的香也没来得及上,就慌着跑了。

她太慌了,慌得没看见土边的小洞,没看见那两个浅浅的脚印。

(二)

日子仍旧过着,张长一天天管着村里的事,却管不了什么事,婚姻大事解决不了,后代都是个问题,自家那儿子都二十了,上个茅房还不会脱裤子,一天天地倒是吼着要媳妇,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村长,村长,来了个人,人,是女人,女人!”村里一个瘸子跑着到村长门前吼着。

“孙瘸子你说啥,有个女人,看清楚没?”张长满脑子不明白,“还有女人会来这么个山卡卡”。

“我眼睛又没坏,看得清楚得很,就是个女的,村长,你别想了,快和我去看看吧。”说着,孙瘸子就拉着村长往村口跑去。

“哎呀,这还真是个女娃,长得这么齐整,竟然回来这儿?”孙瘸子的婆娘,李多,是村里长舌妇大队的带头人,此时正指着坐在阴凉处歇着的女娃,和众人说话。“长得是挺好,就是太瘦了,你还记得当初的王萄吗,那张二娃非要娶个漂亮的,结果呢,骗了个村外的乖女娃,这都多少年了,才养了个女儿,还是个经不得风吹的,有啥好呀!要我说呀,”李多的堂妹也开口说道,还没说完,就被李多拿手捂住了嘴,低声说道:“这话可别当着那张二娃说了,他又是个浑的,要知道你编排他没儿子,要是告诉你男人,小心又是一顿大。”周围站着的十来个人此时也是指着那女娃,不知在说些啥。

“听说村外来了个人,人在哪呀。”张长还没走走近,就高声问道。“在这呢。”张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果真是个女人,便停住了脚步,远远地对跟来看热闹的自家婆娘张大黑吼了一句:“大黑,你也别看了,先把人送家里去吧,不管是个啥人,既然来了咱村,一直坐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快些。”说完,又赶紧地朝众人说:“大家也别紧站这儿了,都忙自己的去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众人心里,特别是那群长舌妇虽心有不满,可是看自家男人都没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拦下扶着女娃就要走的张大黑。

“你是从哪来的呀?”张长用自以为和缓的口气说着。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来着的?”

“不知道。”

张长听了,想了一想又问:“那你打算去哪,要是没地方去,要不就留在我们这儿,我们虽然穷,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嗯。”

张长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又好像情理之中,吐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你有名字吗?”

“没有。”

“那就,就叫张有,怎么样?”

“嗯。”

“那女娃答应了?” “答应了,不过这女娃看着就是太闷了。” “闷就闷吧,能生就行。”“那好,你这就去外面买点红布之类的结婚要用的,咱们早点把事儿给办了。还有,她叫张有。”

屋内坐着的人,此时静静地听着屋外人的对话,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面上倒是波澜不惊。

接下来几天,村里人知道了张长要把那女娃给自家傻儿子做媳妇,心里虽然都在骂着,却也没人愿意出头,毕竟那么个瘦女人娶回来也没啥用。倒是有不少婆娘跑去看那个女娃,可不知为什么,除了听张大黑说了一句“这女娃竟然就叫张有,还真是和我老张家有缘呀”外,连新娘子的脸都看不见。

“唉,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上次那女娃要是不是被你那大哥看见,也用不着早早地送了命了,真实命苦呀。”王萄在张长家办喜事的前一晚在家坐着,对张二娃说道。“管你屁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有啥闲心管别人!”张二娃只是骂着。王萄听了,什么都没说,只低下了头,做手里的鞋子。

结婚那天,村里人都到齐了,为着这难得的活人的喜事。村里人喜笑颜开,喝着最普通的酒,吃着并不丰盛的饭菜,看着那个傻儿子牵着张有拜了堂,进了房。众人直到日落,才散了,各自回家。回家路上,众人还在说着,说今年真是个好年头,喜事一件接着一件的。

当晚,村里住得靠近村长家的人家,都听到了一晚的哭泣哀嚎与咆哮。

(三)

张有是个怪人,至少村里的长舌妇都是这样认为的,从不出门,虽然经常听得见惨叫与哭泣,却从不见她去地里干活。果然,没到三月,张有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十月怀胎,孩子却七个月就出来了,张有嚎叫了一晚,天快亮了,孩子才在张有没了力气的叹气声中,落了地。所有人,包括那个傻子,都挤着去看新出生的孩子,“我要看,给我看,孩子,我的。”傻子不知道是真傻假傻,此刻也知道,这孩子才是最稀罕的。

“唉,这些人呀!”王萄叹了口气,只说了句,“这孩子才刚出来,没了娘可是活不下去的。”说着,就向里屋走去。屋内只有一个帮着接生的孙大娘还在,“大娘,这孩子还好吗?”王萄向着孙大娘问去。“能好哪去呀,我在村里接生这么多年了,这些人啊,都是些不顾女人性命的。” “唉,能有什么办法呢,大娘,我来帮你吧。” “诶,你来吧,帮着擦擦有儿身上的汗。”

王萄接过帕子,打湿水,揪干,就准备往张有身上擦去。手刚把张有脸上的头发弄开,却不由得惊叫一声,呆住了半刻,任孙大娘怎么叫唤,都不应,转身就朝外面跑去。

一口气跑到家,王萄仍旧惊魂未定,回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张脸,虽是过去大半年了,她还记得。“你这婆娘咋回事,你看人家一生就是儿子,你看看你,慌慌张张地干啥!”王萄看着张二娃的那张脸,仿佛看见了张大爷那张惊喜又打着鬼主意的脸。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萄整日待在家里,不知想些什么。

“你听说了吗,村长家的那个儿子好像出事了。”

“怎么会,我昨天还看见大黑抱出来玩呢。”

“不如咱们去看看吧。”

还没到村长家,就看见大黑抱着一大团布向山后走去,没想到,这孩子连一岁都没长到,竟就死了。

时间在这村里,好像停滞了,两年,村里长舌妇最大的谈资就是张有的肚子。大了又小,大了又小,生下来的竟都是男孩,可惜都没活过一岁。村里的闲言碎语像风一样吹了起来,村里怕是有妖魔作祟了,这村长家难得半件喜事,孙子却来了又没,来了又没,还有那王萄听说也是疯魔了。

张有终日在屋里听着外面的话,不多说一语,也不多做一个表情,只在偶尔想到自己那三个孩子时,会流露出悲伤;但转念又化为愤怒,一想到那些被凌辱的晚上,还有那个黑不见底的地方。

第四个孩子又来了,四个月时,却出了件大事。

“儿子,快给我打,打死这个荡妇,这个死贱人。”傻子本还顾着肚里的孩子,可自家妈的吼声还是让他拿棍子狠狠地打了下去。“天啦,真是没想到,这张家媳妇看着平时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哪都不去,没想到还干出这种事。”

“说吧,这孩子,还有前面那三个,到底是谁的。”张长此时已经没心情吼骂了。

“这是你要我说的。”

“说!”

“孩子啊,你怎么在这,你叫我找得好苦啊——”王萄的突然出现,吓了众人一大跳,“孩子,来,跟我走,快走,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快,咱们走。”

“婶子,等等,他们不是想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我想还是说清楚的好。”张有此时仿佛有了力量,站起来,在人群中找那张熟悉的脸,走到张大爷面前,“爹,您的儿媳可为您儿子生了三个儿子,还都送下去陪您儿子了。” “你,你,是你——你不是,死了吗!”张大爷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了那门为儿子找的好亲事。

“什么,她是张大爷的儿媳,张大爷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还,死了吗?”张大黑指着张有,抖着手指,声音说道。

沉默了半刻的村长,此时开了口:“既然他是张大爷的儿子,不如在送回去吧。”

“送回去,这张长不是疯了吧。”外面的婆娘小声说着。

“不可以,——她是我的,让我们走!”王萄似乎真是疯魔了,大吼着说道。

“好啊,反正我好久没见他了,挺想念的,现在就送我回去吧。”

这晚,村里死气沉沉,又暗流涌动。

清晨,一缕阳光照进村子,张有再次被送进了棺材。下葬,填土,张二娃大叫:“老子婆娘呢?”没人理他。

回到家,家里仍没有王萄的身影,甚至那个丫头片子也不见了,把村里找了一圈,找累了,回到家,倒头就睡。

从这天开始,那个坟头再没人去,那个张二娃在第二日还在游手好闲,却在坟头处,听见了婴儿哭声,白日下,阴凄凄地,一阵微风,吹不散刚才张二娃留下的尿味。

每人看见,那个坟头的洞还在,没人看见,那一早,两个女人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出了村。

十年,村里人近亲结婚,二十年,近亲结婚,五十年,近亲结婚,许多年,村里怪没人愿意嫁进来,却没人愿意走出去,他们我行我素。

还有多少年,这里,彻底没了后代,莫家村,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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