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补遗卷三·三四】
老友何献葵刺史,喜谈诗,而不轻作。常云:“诗无生趣,如木马泥龙,徒增人厌。”尝住随园,得“梅子肥时落地轻”七字,卒亦懒于成章也。其长子春巢工填词,余已载入《诗话》矣。今年献葵亡,春巢乞余志墓,袖近作见示。《秦淮感旧》云:“十年不作白门游,忽把孤帆卸石头。闻说旧人都不在,春风愁上十三楼。”“迢迢一水远通江,郎去潮来妾倚窗。羡煞载郎船上桨,随波来去总双双。”《千金亭》云:“空亭千古对平波,野渡斜阳犹客过。莫怪无人留一饭,报恩人少受恩多。”《赠钓叟》云:“萍开风起水生纹,一叶飘然泛夕曛。鱼在绿波竿在手,船头开坐看秋云。”他如:“湖边客到花先笑,树里僧归路半阴。”“闲云未必忘舒卷,流水何曾管是非?”“雨足田车开架树,日斜耕犊稳驮人。”皆佳句也。其次子兰庭《怀兄》云:“远漏声声滴,寒宵故故长。遥思千里客,不觉九回肠。月白鸦翻树,灯昏鼠坠梁。布衾频转侧,有梦到钱塘。”《重到》云:“门巷重来认未差,昏黄月色淡云遮。生憎一幅湘帘影,不隔莺声只隔花。”《放舟》云:“茅屋疏篱绿水湾,泉声入涧响潺湲。篙师莫怪蒲帆满,有客推篷爱看山。”其佳句,如:“插新花似延佳客,读旧书如遇故人。”“百岁开怀能几日?一生知己不多人。”“烟平疑积水,灯远若孤星。”俱妙。
春巢在金陵得端砚,背有刘慈绝句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云:“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旧里。时康熙戊戌秋日。”后晤顾竹亭,云:“顾二娘制砚,能以鞋尖试石之好丑,人故以‘顾小足’称之。”春巢因调《一剪梅》云:“玉指金莲为底忙?昔赠刘郎,今遇何郎。墨花犹带粉花香,制自兰房,佐我文房。 片石摩挲古色苍,顾也茫茫,刘也茫茫。何时携取过吴阊?唤起情郎,吊尔秋娘。”
何廷模,字献葵,号西舫,杭州人,乾隆十二年(1747年)顺天举人,二十一年任江南如皋县令,二十六年离任。后官高邮知州、海州知州。袁枚好友。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何西舫请通州府如东县盐商汪之珩,出资修缮位于如皋的原冒辟疆私家花园“水绘园”。
何承燕,字以嘉,号春巢。何廷模长子,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顺天副贡,官东阳教谕。清代词人,著有《春巢诗余》传世。
千金亭,清代《漂母祠志》引明人李贤等编著的《大明一统志》:千金亭,在旧淮阴县西。韩信微时,渔钓。漂母进以食。信既贵,报以千金。后人因筑亭其地。宋杨杰诗:“恩难忘一饭,报肯惜千金?” 《淮安府志》载:胯下桥在淮阴故城半里许,南昌亭、千金亭在胯下桥旁。此亭明代毁于水患,后在淮安府城外运漕河堤复建,再毁,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建。
何兰庭,何廷模次子。幼时,其父曾许袁枚为婿,后以路遥不果。
潺湲,音:chán yuán,释义:1、水慢慢流动的样子。《楚辞·九歌·湘夫人》:“慌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2、形容流泪的样子。《楚辞·九歌·湘君》:“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3、象声词。流水声。 唐·岑参《过缑山王处士黑石谷隐居》诗:“独有南涧水,潺湲如昔闻。”
蒲帆,意思是用蒲草编织的帆。宋·梅尧臣《使风》诗:“跨下桥南逆水风,十幅蒲帆弯若弓。”
刘慈,字康成,巴县(今重庆)人,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举人,官福建将乐县知县。
干将,音gān jiāng,是古代传说的一把剑,十大名剑之一。干将、莫邪是干将、莫邪铸的两把剑。干将是雄剑,莫邪是雌剑。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以铸铁剑。三月不成。莫邪“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男童女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
紫泥,皇帝诏书使用的封泥,亦代指诏书。古人以泥封书信,泥上盖印。皇帝诏书则用紫泥。汉·蔡邕《独断》:“皇帝六玺,皆玉螭虎纽……皆以武都紫泥封之。”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二:“古印文作白字,盖用以印泥,紫泥封詔是也。”后即以指诏书。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三秦记》云紫泥水在今成州,《舆地志》云汉封诏玺用紫泥,则此水之泥也。”
专诸,春秋时吴国棠邑(今南京市六合区西北)人,吴公子光(即吴王阖闾)欲杀王僚自立,伍子胥把他推荐给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乘吴内部空虚,与专诸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藏匕首于鱼腹之中进献(鱼肠剑),当场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杀死。公子光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乃以专诸之子为卿。专诸是中国古代“四大刺客”之一。苏州城西部有专诸巷,是一条紧挨内城河和城墙的巷子,南通金门,北达阊门。相传因为专诸墓在此,故得名。其后专诸巷一带逐渐发展成玉雕行业集中之地,故专诸巷的名字也被讹传为“穿珠巷”。
轧轧,音yà yà,意思是象声词,形容机器车轮里的轴承,齿轮等运转挤压时发出的连续的声响。《文选·陆机<文赋>》:“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吕延济注:“轧轧,难进也。
鸣机,音míng jī,意思是开动机杼,谓织布。南朝·梁·何逊 《同虞记室登楼望远归》诗:“对窗看宝瑟,入户弄鸣机。” 清·褚人获 《坚瓠三集·霍洞》:“一身勿暇私自怜,鸣机轧轧明窗前。”
端州,今广东省肇庆市端州区。隋开皇九年(589年),设端州。后多次废改,1988年1月7日,撤销肇庆地区,肇庆升格为地级市,原肇庆市设立端州区(县级)。端砚,广东省肇庆市特产,出产于唐代初期端州(今广东肇庆市东郊的端溪),故名端砚,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
康熙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
顾竹亭。(资料缺)
【闲言碎语】
本条诗话中,袁枚记录了好友何廷模父子三人的好诗妙词,的确都是性灵一派的佳作。既有天趣盎然,又有回味无穷。何春巢《千金亭》:“空亭千古对平波,野渡斜阳犹客过。莫怪无人留一饭,报恩人少受恩多。”可谓对世间人情观察分析入木三分。可能他没有想到的是,漂母赠饭在后世引发一场官司,韩信去南京市鼓楼区法院起诉,诉称因为吃了漂母的赠饭,引发肠胃炎,住院、误工、营养等费用合计索赔100万元。经法院判决,胜诉。由此,漂母赠饭成为普法案例,一直在警示后人。
这个玩笑有点苦涩,一笑而过吧。我们还是说点诗话里的事情。何家父子虽然祖籍杭州,但由于何廷模在江苏如皋当了若干年知县,所以,诗词里有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事物,其他地方的人未必知晓。比如,“雨足田车开架树,日斜耕犊稳驮人。”其中的“田车”,估计许多人不大明白是啥?查辞典:田车,打猎用的车子。《诗·小雅·车攻》:“田车既好,四牡孔阜。”朱熹集传:“田车,田猎之车。”按照这个解释,“雨足田车开架树”一句究竟是啥意思,恐怕还是解释不通。其实,这里说的“田车”,是木制的以人力带动水斗用于农田排灌的水车,为了与以水流为动力的水车相区别,一般称为“车水”。车水用的水车全部以木头制作,由车架、车轴和车厢三大部分组陈,平时不用时拆开贮藏,雨水不足需要从池塘提水灌溉时,或者雨水过大需要从农田排涝时,再组装(俗称:架车)起来使用。弄明白了“田车”就是车水用的水车之后,“雨足田车开架树,日斜耕犊稳驮人”一联的妙趣就自然而然的呈现出来了。
读过本条诗话,我觉得,大家最好奇的就是制砚高手顾二娘的绝技了。我也不例外,认真地考察了一下顾二娘的制砚传奇,确实非同一般。
据《江苏通志》记载:“顾圣之,字德麟,吴县人。父顾道人,工于制砚。人称之为小道人,所制砚仿古式,朴雅可玩。子死,媳独擅其艺者二十余年。”清代砚藏家高凤翰《砚史》则记载,顾二娘,俗称顾亲娘、顾青娘,本姓邹,清初吴门(今江苏苏州)人,住专诸巷。她嫁给当时的制砚名手顾德麟之子顾启明。清代吴门顾氏为砚雕世家,顾启明早逝,顾二娘秉承夫婿家传,由康熙年间开始制砚。她刻苦钻研琢砚技艺,从业二十余载,声名远播,成为一代雕砚名家。
砚台,既是实用的书画工具,也是典雅的工艺美术品。一方好的砚台,既要求材质精良,也要求造型生动、雕刻精巧。顾二娘制砚,做工精细,形状奇妙,高雅清秀。她不但精于制作,还有独到的理论见解。她曾经对人讲:“砚系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相对于她公公顾德麟所制砚台的自然古朴,顾二娘的砚台则温纯古雅,更为细致精巧,她后期制的砚甚至已经超过了她的公公。
据说,顾二娘尤精辨石,若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动手。相传她辨别砚材,只须以脚尖点石,就能知道石质的新旧好坏,时人因以“顾小足”呼之。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方“洞天一品砚”,即是顾二娘为诗人黄任所刻制的。说到黄任,字莘田,是当时有名的诗人,《随园诗话》对其诗作多有记载。黄任性嗜藏砚,恰好其在广东端州做过一任四会县令兼署高要县事,而端溪就在高要境内。于是,在公务之余,搜罗了大量珍贵的砚材。他罢官离任时,带了十方古砚回乡。后来,在福州盖了座房子珍藏,取名为“十砚轩”,并自号为“十砚老人”。在高要县,他还搜集到一块青花极品砚材,极其珍贵,一直不舍得雕琢成砚,珍藏了整整十年。当知道琢砚名家顾二娘后,专程带着砚材来到苏州。黄任的一片诚心感动了顾二娘,遂亲为雕琢。《香草斋诗》记青花砚一事:“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黄仁所藏佳砚,多为顾二娘所制。二人结下了很深的友情,顾二娘去世时,黄任赋诗缅怀:“古款微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切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
顾二娘制砚,其在世时已名震海内,仿制者不计其数,自然就出现了真伪的问题。民国时期邓之诚的著作《骨董琐记》即称:“顾制其著者也,特无款识,不易辨别。凡细书八分款‘吴门顾二娘制’六字者,大抵皆伪。”文史学家张中行在《顾二娘》一文中,也说到了顾二娘制砚的真伪问题,他曾问文物鉴定大家启功先生怎样才能够鉴定顾二娘制砚,启功老先生只说了六个字:“没见过,不知道。”国内文物界一般认为,只有朱翼庵收藏的两方是真正的顾二娘制砚,其他的,包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顾二娘制砚,全部存疑。
不过,专家的说法,并不能冷却市场上对顾二娘制砚追捧的热情。拍卖市场上不时可见“顾二娘”款砚台。2014年,北京匡时上拍了一方顾二娘制砚,以310.5万元成交,创顾二娘制砚拍卖的最高纪录。2016年,上海明轩上拍的“顾二娘制孳鹅养砚”,也以218.5万元成交。此砚系日本著名学者杉村勇造旧藏,砚边铭有“顾二娘制”印。至于网络拍卖、地摊交易上的顾二娘款砚台,不能说比比皆是、随处可见,但也是卖场常客、问询即有。因此,读过此文者,切不要再抱着捡漏的念头去花钱购买顾二娘砚台了。你想想,康熙年间就在王公贵胄中极度流行的爆款砚台,手制不过百余,至今能够存世多少?会不会流转到你的手中?稍微动动脑子就应该知道答案了。